第23章 22你在担心马莱人？

“贝特，算了吧……”

        医院白色的墙壁之间，有一张小小的床。床上躺着一个虚弱的男人，正艰难地从肺里挤出残破的话语。

        “我知道……你并不想当战士……我都……知道的。一直以来，我才是家里最任性的那个人……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去做……你小小年纪，就要和你母亲一起揣摩我的心情……你的性子不像我，更像你母亲……抱歉，我还一度为此感到失望……但现在，直到她不在了，我才知道……”

        说了太多的话，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不得不停下来，喘了好一阵子，才勉强把话说完：“放弃吧，贝特！我不希望你也……因为我而……”

        “……小时候不懂事，才会那样说的……”这是战士候补生家属的病房，即便真的被安装了窃听器，也丝毫不必奇怪。“能为消灭岛上的恶魔贡献力量，是我们善良的艾尔迪亚人应尽的义务！”

        父亲应该是想叹一口气，但这一尝试立刻又让他剧烈咳嗽了起来，咳得满面通红，泪花四溢。

        太迟了，父亲。太迟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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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他记事以来，父亲就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存在。

        这个男人几乎每天都会在工厂的车间加班到深夜——没有额外的薪水，也没有人要求他这样做，单纯是出于对所从事的工作发自内心的热爱。现在回想起来，贝尔托特连父亲平时的样子都快记不清了。印在脑海中的，只有那张因为生病而憔悴枯萎的脸。

        家里有很多书，大多是父亲收集的机械和工程方面的资料，剩下的则是自然科学方面的书籍。在书页的边边角角，经常能看见父亲亲笔写下的手记。贝尔托特把能读懂的都读了，这样下次去车间的时候，才能勉强听懂父亲和同事间的对话。如果偶尔能提出一点在父亲看来还不算太蠢的看法，还会得到难得的表扬，甚至被允许动手在真正的机床上试一试。

        父亲是一个天才。哪怕在见识过墙内技术的巅峰——立体机动装置之后，贝尔托特也仍然这样认为。可惜父亲没机会见识到立体机动装置，也没见过黑金竹和冰爆石，否则他一定会在此基础上设计出更多令人目眩神迷的机械构造吧——如果他的身体还允许的话。

        但，对父亲的理解也就到底为止了。

        父亲在家吃晚饭的时候不多，能在餐桌上与他进行交流的机会就更少——但总归还是有的，而且并不仅限于专业相关的话题。

        随着贝尔托特慢慢长大，对话的主题也开始逐渐变得不那么“正确”起来。令他苦恼的是，在这些绝对不能发生在除家庭饭厅之外的任何地方的谈话中，他和父亲似乎从来没有达成过一致意见。

        “马莱人这样对待我们，为什么我们还要为他们去送死呢？”

        “贝特，”父亲用他一贯的那种听不出感情的语气说，“艾尔迪亚人之所以落到今日的境地，也怪不得别人。马莱人也好，中东人也好，对待我们的态度都不会有什么区别。从第145代王抛弃我们的那一天起，尤弥尔子民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但是……即便失去了巨人之力，我们至少还可以像普通人类一样啊！我是说，其他人类能做到的事我们也都能做……”

        “要是真的失去了巨人之力倒也好了——至少比现在这样的半吊子强得多。现在的艾尔迪亚人不仅能做到别人都能做的事，还能做到别人都做不到的事——比如变成无垢巨人。”父亲继续冷冰冰地陈述着事实，“巨人之力是一把双刃剑，是所向披靡的神之奇迹，也是随时会失控的怪物。当145王把神带走了以后，留给我们的就只有怪物的那一面了。既然是怪物，被关在笼子里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可是……”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像我们这样的怪物，还被允许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呢？”

        “什么？”

        “因为我们还有被当做武器的价值啊。就好像战场上的马或者狗一样——虽然偶尔也会伤人，但总得来说只要使用得当，总还是有价值的生物。据说在遥远的国度，人们还会驱使大象进行作战……”

        “但我们是人啊！我们……”贝尔托特努力想找出自己与动物的区别来，但一时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我们和别的人类一样，会感受到痛苦……”

        “难道动物就不能吗？”父亲叉起一块土豆，放进嘴里，细嚼慢咽之后才咽了下去。“事实上，我们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在于我们能够学习复杂的知识和技术，再用这些知识和技术去改变世界，去创造出自然界没有的东西，创造出不依赖血统，也不需要继承巨人，任何人都能使用的力量！”

        “您是说您制造的那些武器吗？”

        “没错，贝特。这就是我为什么为马莱工作的原因——因为在这里，我还可以进行这样的创造。”

        “可这样的创造，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毁灭……”

        “创造与毁灭，本来就是一体两面的。”父亲看着他，灰绿色的眼睛里毫无波澜，“当人类能创造出远超巨人的力量的时候，巨人之力也便不会被视为洪水猛兽了——动物怕火，人类却不怕。因为人已经学会如何去控制火，并利用火去帮助自己做事。虽然偶尔还是会失控，但现在的人类，已经说不上‘惧怕’火的力量了吧？”

        “但是，我们也不是火啊……”贝尔托特绞尽脑汁，想找到合适的逻辑来厘清脑中的纷繁思绪，“火可以毫无怨言地在炉子里日复一日地烧下去……可是我却有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归根结底，作为‘火’而活下去，和作为马或者狗这样的牲畜活下去，也并没有本质区别啊！只要‘有朝一日可能会失控’，艾尔迪亚人还是不可能被完全平等地对待，获得和别人一样的自由吧？”

        “所以，这事业最终还是必须由艾尔迪亚人来完成才行。毕竟只有我们自己，才不会惧怕那种只属于我们的力量。”父亲的神色认真了起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所做的事。但在我自己看来，我现在的一切努力，至少能保证短期之内艾尔迪亚人还不需要为生存而担忧——你知道其他国家有多努力在开发针对巨人的武器吗？如果我们不想办法反过来克制他们的新技术，继续保持战力差距，那艾尔迪亚人很快就会连作为牲畜被豢养的价值都没有了。”

        “但如果双方都持续升级武器的话，早晚有一天也会达到巨人之力难以企及的高度吧？”

        “是的。”冰冷的眼睛背后，隐隐燃起了光。“所以长期而言，艾尔迪亚人必须既拥有独一无二的巨人之力，又掌握最尖端的科技，才能从现在这悲惨的境地中一举翻身，重新引领世界。”

        “重新……引领世界？”就像一百年前那样吗？

        “而想要做到这一切，那座岛上的资源是必不可少的，无论是对马莱人，还是艾尔迪亚人来说，都是如此。”

        父亲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郑重地说：“贝尔托特，你要记住：无论马莱人如何自以为是，但巨人之力自始至终都是只属于艾尔迪亚人的力量，任何人都无法将其夺走。所以你不是为马莱人而成为战士，也不是为他们而夺回始祖的。你是为了我们自己——为了我们所有人，都能活下去——而战斗的！”

        “所有人……？”

        “对！所有艾尔迪亚人。”

        “但是，那些……不是艾尔迪亚人的……人呢？”

        “你在担心马莱人？”

        “不……不只是马莱人。我的意思是，世界上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人吧？”

        “当然，当然！如果他们愿意和我们合作的话，为什么不呢？”父亲的语气开始不耐烦。

        可是，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还愿意和他们“合作”吗？

        那些甚至连作为武器的价值都没有的人……

        “贝特，你要知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残酷啊！”父亲轻易便看穿了他的想法。“你同情他们，可他们又何曾同情过我们呢？”

        他涨红了脸，咬着嘴唇，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用极轻的声音，问出了那个在心中忖度已久问题：

        “父亲，您是复权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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