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5又有什么不好呢？

“我小时候，住在罗塞之墙东南方的一个小村庄里。”在马蹄声中，女孩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述她自己的故事。

        “那个，露辛达，你真的没必要和我解释什么的……”

        “听就可以了。”露辛达瞪了贝尔托特一眼。

        “但如果那是让你非常难过的经历的话……”

        “你听就可以了。”露辛达又不带感情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想听到你的任何评论……不管是什么样的评论……一点点都不想！”

        “……知道了，总之，不要太勉强自己……”

        “我的父母是普通的农民。他们和所有人一样，春天耕种，秋天收获。比别人家稍微好一点的是，我家有一辆马车，比现在这辆还大些。还有两匹很好的马——汉斯和路易。每到收获季节，爸爸就会驾着马车，把各家各户的余粮收集起来，拉到城里去卖。他靠这个赚了一些钱，所以家里的日子还是很过得去的。虽然我是女孩子，但爸爸仍然愿意出钱送我去上学。”

        “但是，这毕竟是一年才能做一次的生意。一年中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里，马车都是闲置的。后来，爸爸听人说，玛利亚之墙那里有一片伐木场需要马车运输木材，全年都有活儿。于是在我九岁的时候，爸爸就做出决定，带着全家搬去了那里。”

        “我们搬去的村子是一个既宁静，又热闹的地方。那里曾经也是伐木场。但当林木被砍光之后，伐木的地点就迁往更远的深山，留下的空地就慢慢变成了一个为伐木场提供补给和服务的村庄。村子向东是山中林场，向西几公里则是靠河的繁华的镇子。村里的大部分人都是靠运输木材为生的。他们在偏远山里将砍下的原木装车，拉去镇上。镇上的工匠们在那把木材进行初步加工，再由商人们将它们装船，通过水路运到希干希娜区和托洛斯特区这样的大城市去。”

        “我们在那个村子里买了一块地，盖了房子，就那样安顿下来。爸爸对新的生活十分满意，因为他靠运输木材确实赚到了钱。他说以这个速度，不出两年就可以攒够钱，再买一辆马车，配上两匹马，然后再雇一个人替他赶车，赚更多的钱……”

        “我也很满意。爸爸给我买了一头小毛驴，让我每天可以骑着它，去镇上上学。镇上的学校比之前村里的并没有大多少，也只有一个老师——但他知道的东西比村里的老师可多得多了，家里还有数不清的书和画……”

        “新家附近可耕种的土地不多，但既然靠着山，各种出产倒还算丰富。每天我放学回家，就去山上收集野菜和野果，喂家里的鸡和猪。到了秋天，妈妈会和我一起带着这一年养的鸡和小猪，穿过罗塞之墙，回到刀疤镇赶集……在那两年多的时间里，生活还算是无忧无虑的。”

        “村里有一个很帅的男孩子，就是……刚才你见过的鲁伯特。他比我大三四岁，整天骑着一匹有青色斑点的骏马——不是那种拉车的驭马，更不是普通的农家马匹，而是真正的，和兵团里的人所骑的一样的高头大马——他总是那样笑着在村里和镇上来去如风，一骑绝尘，是当地几乎所有女孩子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他的父亲掌握着二十几辆马车，雇了许多人替他赶车，所以相当有钱，可以给他和他哥哥买这种又贵又难伺候的好马。”

        “而那个可怕的大块头叫鲁道夫，是他的哥哥，脑子有问题，不会说话，但体格和力气却都大得吓人。他日常骑一匹特别健壮的黑色公马——只有那种马才能承载他的体重。而那个长得凶神恶煞家伙的则是鲁伯特的爸爸指派给他们兄弟的跟班，叫芬恩。他年纪不小了，却没有马，只能整天骑着一匹骡子和鲁伯特兄弟厮混，常常被拉在后面老远。但这个人心机很深，经常出一些坏主意。”

        “有时候我在上学或者放学的路上，会遇到他们也正好往来于镇上。那样的时候鲁伯特常常会让芬恩和鲁道夫先走，他自己则陪我一起走一段，说几个笑话逗我开心，有时候还会分我一些他刚从镇上买到的零食糖果。我有时候忍不住想，他会不会是有点喜欢我呢？虽然我长得不够漂亮，但毕竟是村里唯一上过学的女孩子啊……”

        “其实我爸爸一直都是个不甘于现状的人——从他为了赚钱毅然搬家这件事就能看出来。他之所以愿意花钱让我去上学，很大程度也是指望我能嫁个有实力的人家——他和妈妈在餐桌上谈论这些事的时候，并不背着我。他说那些家大业大的人家，都愿意娶个能写会算的女人来帮着打理家业；他还说再过几年，他应该也能挣出四五辆马车来，而到时候我也到了合适的年纪，嫁给鲁伯特也不算很高攀了……”

        “这种时候妈妈总会笑着说他痴心妄想，我也觉得好像有些太异想天开了——但能嫁给鲁伯特这种可能性，哪怕只是想想，也感觉挺不错的……何况就算最终不能，至少爸爸现在愿意为此供我念书，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我十一岁的时候，爸爸终于差不多攒够了钱，很快就可以买新车和马匹了。可就在那时，下了一场大雨。”

        “林场负责装车的人说，要赶在暴雨前把尽可能多的木材运下山，所以就给爸爸的车上稍微多装了一点。结果在半路上雨就下了起来，被打湿的木材变得格外沉重。再加上路滑和大风……一切自然和人为的不凑巧加在一起，总之最后结果就是马车失控，连车带马翻下了山谷……爸爸在最后一刻跳车捡了一条命，但汉斯和路易就没这样的好运了。”

        “爸爸的腿受了很重的伤，在家躺了两个多月。大概是因为疼痛的缘故，他的脾气也开始变得阴晴不定。而给他治病又花掉了很多钱，再加上在此期间家里只出不进，之前的积蓄一下子就去了一半，不可能再置办一辆新马车了——那样的话，就算他的伤好了，又能干什么呢？这让他变得越发消沉了。”

        “妈妈安慰他说，家里剩下的钱虽然不多，但买两匹小马驹还是够的。她说爸爸身体恢复之后，可以先去伐木场工作。过上一两年，总能攒够钱再买一辆新车。到时候小马驹也长大了，就又可以去运输木材了。”

        “然而爸爸腿上的伤一直在痛，没法去做伐木这样的重体力劳动，只能先在村子里找些轻松的工作，而妈妈也去给人做帮工，家里的收支还勉强能够平衡。”

        “两个月后的一天，爸爸带着钱，去镇上买马驹了。可是等他回来的时候，却并没有带回马驹，而是更多的钱。”

        “他说他在镇上遇到了芬恩。芬恩带他去了一个男人们打牌的地方。在牌桌上，他把买小马驹的钱变成了可以买两匹好马的钱。他说，只要明天再去一次，就连买马车的钱都有了。”

        “妈妈非常反对他这样做，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一心想赶快买回马和车，做回他熟悉的行当。这种时候谁也拦不住他。”

        “结果第三天爸爸回家的时候，我们连买小马驹的钱都没有了。”

        “第四天，爸爸把我的小毛驴牵走了。我只能走路去上学。回到家以后累得要死。”

        “然后再慢慢地，家里的鸡和猪也都不见了踪影。”

        “爸爸不再每天都回家，就算回来也常常是醉醺醺地。妈妈说他不回家的日子，说明赢了钱——虽然那和我们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当然，最终他总还是会回来的，然后家里就又会少一些东西。”

        “然而不管赢钱输钱，买车买马的事好像再也没人提起了，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因为爸爸不再拿钱回家，妈妈只好在村里酒馆的厨房里工作更长的时间，才能勉强保证我和她的吃穿用度。”

        “酒馆的老板娘叫琼妮，是个精明强干的女人，据说之前是在城里讨生活的，赚了钱以后来村里开了这家酒馆。酒馆大部分时候生意很一般，但到了周末会忙得不得了，因为那个时候附近伐木场里的工人们都会来到山下，喝酒取乐直到天亮。”

        “我不再去上学了。虽然老师曾不止一次带话来，说学费暂时不交也可以。但妈妈去工作以后，家里的事情就全靠我了，又哪有时间去念书呢？”

        “很多时候，我还要去酒馆给妈妈帮忙。但妈妈每次都只让我直接去后厨，不许我从酒馆的前门进去，因为她不想我和那些女招待们有太多瓜葛。”

        “酒馆里有很多女招待，打扮得很漂亮。她们每次见了我，都会热情地打招呼——她们笑起来就更漂亮了。我很羡慕她们，但妈妈却从不许我和她们多说话，说她们是陪男人睡觉的。”

        “我当时并不太明白为什么陪男人睡觉就是不好的事。妈妈不是也和爸爸一起睡觉吗？”

        “即便我和妈妈都在辛苦干活了，但这样的日子也没能持续太久。十二岁生日过后的一天，我正在家里洗衣服，鲁伯特的爸爸带着一群人进来了，让我去找妈妈回来。”

        “当我从酒馆把妈妈叫回来以后，他们就拿了一张纸给她看，说我家的房子和地已经被抵押掉了。我们暂时还被允许继续住在这里，但从今以后每个月都要交房租。”

        “妈妈能说什么呢？爸爸已经很久没回家了，这好像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等那些人走后，妈妈安慰我说，现在天气越来越冷，而且就要到农闲时节——很多村里的农人都会趁这段时间进城做零工，所以在城里也很难找到什么好差事。她说我们先在这里凑合一个冬天，趁这几个月再攒一些钱，等开春了就带我离开这里。她说反正也是要租房子住了，不如去城里碰碰运气，挣的钱更多些，也不用再提心吊胆，担心会不会一觉醒来又失去了什么东西。”

        “然而我们最终还是没有成行。半个月后，爸爸回来了，大概是把卖房子的钱输光了吧。妈妈顶住前门，叫我快跑。因为她不会告诉爸爸她把我们仅有的积蓄藏在了哪里。而她不说的话，爸爸肯定就要来找我的晦气了。”

        “我从后门跑了，在山上躲了好几个小时，估摸着爸爸应该走了，才偷偷溜回了家。”

        “那个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家里却没有点灯。一片黑暗中，只能闻到爸爸留下的难闻酒气。等我把油灯点上之后，才发现妈妈倒在地上，浑身都是血。”

        “她肚子上被插了两刀，但一时又死不了。她告诉我，她没告诉爸爸我们藏钱的地方；又让我不要去找医生，说就算是城里的医生也治不好这样的伤，不要浪费钱；她要我好好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她说我活着，就等于她也活着；还告诉我只要活着，就会有好事发生。”

        “但她没告诉我，在好事发生之前，要先发生多少坏事。”

        “她痛苦了很久，直到天亮才咽了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在那里坐了一整天。”

        “现在想起来，当时我就该带上钱跑掉的，跑去哪里都好……但那个时候，我完全傻了，根本想不到那么多……”

        “当然，也可能不管跑去哪里，会遇到的事其实都差不多吧。”

        “当天晚上，就有人闯进了家里——是芬恩带着鲁伯特。”

        “他们告诉我，爸爸把我的初夜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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