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奥菲利亚
一直到出了校门,堺信奈还是能听到心脏的沉重鼓动声,她气喘吁吁,每一步都势如要踏碎路面,抓着书的手抽搐着颤抖,肾上腺素让她几乎感觉不到脸上的钝痛,她随手擦了一下嘴角,对着掌心的血迹皱眉——那一耳光使她的牙磕破了嘴唇。
她抬头看了眼睛朗的暮天,深吸一口气,开始奔跑。
见鬼,她迟早要给自己弄一块表。
还没进店,脸就已经肿了。但往好的一方面看,至少没有迟到。
咖啡店的老板看着她这一幅破相的狼狈样子,破口大骂她这疯癫的野丫顶了一张丑脸来败坏自己门面,她无话可说,拿了抹布去擦玻璃——这幅模样没被赶出去就不容易了,虽原因是这店生意实在冷清,员工紧缺到老板没了挑肥标瘦的权利,好在总有人对那点可怜的工钱感兴趣。
一直到打烊时老板还在骂,今天客人一共来了五个,比昨又少了两个。
"妈的,我真该开了你,长得跟你那些破书一样又老又丑,浑身一股子老太婆的旧味儿谁他妈信你是个学生啊你说话啊混蛋!还去招了哪个男人被打得鼻青脸肿!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她默默站在门口,抱着书,不走。
老板把门关上,转身走掉,几分钟后又回来,骂了几句很难的话,把门拉开条缝,丢了些钱出来。
刚好起风,但她已经火速把工钱捡起来塞进包里了。
这时,天已经完全暗了。
堺信奈沿着熟悉的路走回去。
她径直走过了自己家,又向前转过一个街角,道路开阔起来,前面只有一座宅子大得很是显眼。听说过去这一片像这样的传统民宅还有几座,但后来土地转让由开发商改建了现代化的楼房,只有这一户人家不卖,仍维着这个样子。
她走上前去,扣动门环。
遥遥地有人应,而后声音由远及近,门从里面打开,一个外国妇人从中探出半个身子来。
这样纯正传统的民居中走出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每一次强烈的违和感都让她忍不住抿起嘴偷笑。
那妇人一见是她,先是欣慰得叹了口气:"信奈!怎么这么晚——”光线打在她脸上,于是那话后半段消失
在惊呼中:“天!你这是怎么了摔着了吗"
她低下头去,声音中的笑意显得没有底气,“呃……撞上玻璃了那时跑太快,没注意。"
妇人盯了她一秒,眼中满满都是担忧,最后摇摇头:"进来吧!我去拿冰袋,他在书房里。”
她挤进门去,抱着坏书的手无意识收紧,脸上挤出笑:"又要麻烦了谢谢,荷莉太太。"
走到书房门外,纸户上映出了暖黄的光,她吸了口气,脸上的伤终于开始一抽一抽痛得明显起来——秋的夜,怪凉的。
光把一道棱角厉如断崖的身影剪出来,那影漆黑,庞然健硕仿佛是古人挥墨在卷上描的将军身姿——近乎于神话,没什么实感。
都吃了些什么才能长成这样她记起前几年生长期,多少饭团在自己面前被神话般的速度清扫干净,那食量绝不属于凡人
头脑中风暴了一番无意义的废话,堺信奈才终于拉开门走进去。
他在做作业。
没错,拽哥也要写作业,甚至还得背笔纪——不然那见了鬼的高分还能是人设自带的不成。
他写题的时候痛恨干扰——犹其是某些大嘴巴婆娘的。所以她轻手轻脚接过荷莉太太的冰袋,用口型道谢,坐下时一粒灰也没惊动。
动屁股移到书桌给她空出的那一半,打开书包掏出作业本——她也是学生,要做作业的。
半晌,似已到了下一个世纪——她真该搞一块儿表来——堺信奈偷偷瞥了眼他,眉已稍松了些,嘴角不再拉得那样低,大抵是写到英语了,必竟自小往美国跑了不知多少趟,第二母语的功课对他来讲是简单的。
于是她哼起来:
"他会不会再回来
他会不会再回来
不,不,他死了;
你亦性命难保,
他一去不返,
他须如白银,
满头黄发乱纷纷。”
他的声音旋即响起:“你作业写完了有闲心在这儿制造噪音。"他没有真的生气,做英语时他一向心不在焉。
她笑着叹气:"眼镜掉了,根本看不清啊。”她没在撒谎,失了眼镜面前的字全带着重影。
他终于看向她。
“你打架了"语气中的惊讶以怒意传达出来。
“只准你负伤荣归吗总有些家伙太过欠揍嘛,是女的,这祸害得女的来除。"
她向后一仰,躺倒在塌塌米上,手一摊,伸展成一个“大"字,承着他帽檐下冷峻的光——在家里他都不脱那顶学生帽,跟黏头上了一样。
突然记起了什么,手往兜里一摸,果然有。当时顺手,真把那封信塞进衣袋了。于是掏出来丢给他:“有人给你的信,情书都递我头上来了。”
他接过去随手揉了掷进垃圾桶,依旧用吓人的眼神盯着他。
“喂喂,别想大多啊,我可不是争风吃醋,要那样岂不是要和全校女生打一遍那女霸王摔了我的书。”她告状般拾了指桌边那一本散了架的四大悲剧集。"这下好了,攒的钱全得拿来赔书了,本预要买那本《唐吉柯德》的。那咖啡店一天给的比一天少,我看现是在比它先倒闭还是我先被开除了。"
他冷哼一声,回过头去接着做题。
“眼镜回头重给你配一副,当生日礼物。”
“唉唉唉?那游乐园——”
“别得寸进尺!”
被喝住以后她不再说什么。他原先答应几天后的生日时陪她去游乐园玩儿——她还没去过,本来打算借此机会从他那里坑来一个上午的时间和门票钱,但现在自己闯了祸打架把去年生日礼物摔碎了,她没挨骂已经很庆幸了。
这么想着她也就释怀了,坐起来接着写题。
又是一阵子彼此沉默无言。
身边的人作业做完了,仿着她刚刚的样子躺下去,顺手从她放在桌上的散架旧书中抽出几页,举到眼前读。
“看的是哪里?”她眼睛盯着面前的题目,嘴上问道。
她能想象他对着陈旧泛黄的纸张皱眉:“奥菲利亚,疯了。”
“哦,那里啊。”她轻描淡写道。
他又读了几分钟,最后随手甩开书页:“无趣。”
“不过是一个婆娘哭闹,其余的用浮夸辞藻拙劣表演悲哀愤怒罢了,”他沉重吐出一口气,“不知道你看这些干什么。”
“是,就你那些科普杂志有意思。”
“……莎士写的是人。”
他哼笑:“人不会这样疯傻说话。”
“这是戏剧的表达方式,让我们区分开它与现实……仿佛古埃及人绘画人的方式,只绘半身,如果画全,他们会被艺术本身吞噬。”
“那不是你所追求的吗?被吞噬。”
“那是我母亲的境界。”她平静答道。他于是安静下来,未出一声反驳。
“奥菲利亚……不幸的,”堺信奈若有所思,“她女人的心灵是无罪的,但是哈姆雷特的罪恶波及到她,所以她也得下地狱。”
“她的疯狂成全了她,否则她的爱,哈姆雷特,雷欧提斯对她的爱,又怎么看的出来……最后死于水中花,很有趣,她就是哈姆雷特式浪漫的女性面……”
“这就是莎士比亚的悲剧吧,人类的本质。”
他不置一词,站起来,摘下帽子,走向门口:“我休息去了,你做完了题就回去。”
“啊对了,还有个事……”她的声音又因心虚而小了些。
他停下来,听着。
“嗯……和我打架那几个女的,提到了些名字,说是校外有关系的家伙,似乎很厉害的。”
“什么名字。”
她把记得的几个说出来,明显感觉对面的气压低了一度。
……现在想来,那样打一架也不一定是个好主意。
“接下来一个月上下学跟我走,我不在哪儿也别去。”
“但我要打工啊。”
“我陪你去。”
她想象这家伙坐在咖啡店一角写作业的样子……那老板恐怕是只能趁早关门转行了。
闯了祸啊……这次:“对不起,麻烦了。”
他无声瞪了她一眼,意思是:你还知道:“下次遇着事了来找我,听明白了吗?”
她乖巧点头,目送他走出门去。
接着写作业吧。家里没水没电——打工挣的钱买点米就用干净了,零碎的攒几个月够她去二手书店买本书,交水电费属于痴人说梦,她来空条家蹭光写作业乃至洗漱已经一个来月。
事情打理妥当已经深夜,几近零点。
除了书房,其他的房间已经暗下来——那家伙睡的倒是比谁都早,还惊人的是个爱赖床的人。
她蹑手蹑脚背着书包出了大门,向着自己家走去。
推开门,家里也是漆黑一片,她本能去开灯,然后想起来没有电这回事。
“我回来了。”面对着黑暗清清楚楚说道,声音像机器人一样板平。
没有回应——难道也睡了吗?不,不可能。
接着在死寂中幽幽传出抽泣。
她抬起头,凝视着黑暗,努力分辨家里横梁的位置——眼镜没了,什么也看不见。
那哭声继续着,分辨不出方向,她也没有尝试。
“打工的地方估计要没了,明天做饭团改善一下伙食吧,不然有一阵子吃不了了,”她说着沿记忆向自己的卧室走去,“我看看能不能找到别的什么雇丑学生的工作。”
脚踢到了什么——是人。
“……什么嘛,在这种地方睡吗……我的房间外面……会着凉的啊。”
这样说着,她蹲下去,摸索着半扶半抱起那具沉重的躯体,奋力拖到沙发上,找到毯子盖上——哭声依旧没有断绝……还在噫噫呜呜抽泣着。恐怕今晚都不会停了。
她转过身,脚被什么拌了一下,差一点摔下去——很累,什么也看不见,脸上的伤没有消肿,很痛。她挣扎着走向卧室。
那个人还在哭,躺在沙发上哭个不停。
“晚安……老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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