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遗诏

宣政殿。

        席如织按照礼仪进行祭拜，一套流程走下来，她缓缓站起身，抬头，看到皇后水明庭立在自己面前。

        记忆中，这位皇嫂永远都是端庄温婉的，脸上挂着不深不浅的笑意，嘴角微弯，勾勒出好看的弧度，让人如沐春风。

        水明庭并不算绝美，但是她灵透，洁雅。席如织想起了兰花。不是山谷中的幽兰，是养在家里的建兰，安静芬芳，一点点花瓣都被绿叶遮掩，不让人发现，不艳丽，不张扬，就那么淡淡绽放着自己的香气。

        然而此时的水明庭，却憔悴柔弱，曾经那个兰般的女子，仿佛也随着元康帝的死一并去了。

        席如织看了只有心疼。

        “明姐姐，请节哀。”

        本该叫皇嫂的，但是从两人第一次相见，元康帝就让她叫水明庭“姐姐”，她明白个中缘由，也就顺着叫了“明姐姐”。

        水明庭手里的帕子已经沾湿，还是紧紧握在手里。“谢长公主关心。大行皇帝临终前，仍挂念着你……”她转头看着元康帝的梓宫，“如今……他终于放心了。”说着泪水扑簌落下。

        “明姐姐……”席如织抓住水明庭的手，眼眶也红了。

        她五岁入飞叶津书院，每年只有很短的时间能和家人在一起。她哥席易兰虽然体弱，但待她极好，记得她的所有喜好。每年她回国之前，席易兰都会备好她爱吃爱玩的。想到那样好的哥哥如今就躺在这冰冷的梓宫里，席如织强忍了好久的泪水还是落了下来。

        水明庭见她落泪，赶紧用帕子帮她擦，见她眼下尽是淤青，一看就是好多天没有休息好。“是本宫不好，淑仪你一路赶回来必然疲累，赶快去向母后报个平安，尽快回宫休息吧。本宫已经安排人帮你收拾了婉怡宫。”她转身抽出被席如织抓住的左手，吩咐宫女去了。

        天颐宫。

        太后见到女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有落泪。

        “母后，让您久等了。”席如织这次回来可谓九死一生，不过这些她不打算对家人说，免得她们担心。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太后拉着她的手轻轻拍着，“这是几天没睡觉了？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

        声

        席如织摇摇头，“没事，心里想着皇兄病重，儿臣就想着快点回来见皇兄一面，没想到还是迟了。”

        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子照进来，又被窗格分割成一块块，太后看着那走了形的影子，“你皇兄至死都念着你，他想让你继位。”

        啊？席如织张大了嘴。大脑被这个消息轰得四分五裂。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音，“母后，儿臣……儿臣是女子。”

        “女子如何？”太后反问，“大陆上又不是没有女子继位的先例。你看北方的小国隐国，一直偏居一隅，受地理所困，国弱民贫，可二十多年前出了一个宁贞女帝，内修政事，外扩边土，将个隐国治理成了强国富国。人家可以，你有什么不能的？你也在飞叶津学了十年呢。”

        席如织觉得脑仁儿疼。她的亲娘到底知不知道隐国的宁贞女帝是谁啊？那就是飞叶津书院的掌院。

        掌院是什么人物？神仙都得绕道，阎王爷都得让路。从来只有掌院惹别人，没人敢惹的主儿。自己何德何能？能跟掌院肩并肩？她又不想飞上天！

        “母后，掌……宁贞女帝那是多霸气的人物，儿臣可没有那能耐。再说朝臣们不会同意儿臣继位的。”

        别的不说，她若是继位，皇后的人选怎么办？皇后必须姓水的，难道水家女肯和自己演这场假凤真凰？水家人第一个就不会同意。

        “这个不用你说，哀家知道。”太后眯起眼，“你哥留了遗诏，就算所有人反对，也得按照大行皇帝的遗诏办事，这是规矩！”

        席如织不再多说，她觉得这事根本成不了。她回来就是要撑住场面，确保母后的安全。至于谁会继位，反正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自己。

        从天颐宫出来，席如织还是觉得做梦一般。怎么她前几天还是飞叶津的一个入室弟子，小跟班一般的存在，这会儿就要成为皇帝了？

        在她的印象里，女子做皇帝就该是掌院那种霸气外露的形象，她把自己代入进去联想了一下，瞬间觉得幻灭。自己怎么也不可能成为那样的人，死都不可能的。

        一路胡思乱想地回了自己的婉怡宫，所需之物全都备好，一如这些年她每一次回宫一般。这让她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难道……她哥还没死？

        “参见长公主。”婉怡宫门口，宫女翠珊带着一群宫女太监给主子磕头见礼。

        翠珊是当年席如织住进婉怡宫时和青珊一起被分配过来的，是席如织的心腹之一。这些年，青珊负责跟着席如织待在飞叶津，翠珊就一直留在皇宫里，好多席如织不在时发生的事情，都是翠珊给她讲的。

        席如织让众人免礼，她看着厅中放的点心，摆放的花草，忙问：“翠珊，这些是你准备的？”

        翠珊赶紧过来，“回长公主，是皇后娘娘派人送来的。”

        “明姐姐？”

        “是，皇后娘娘说长公主赶路辛苦，备好了膳食，热水也烧好了，让您用完膳就沐浴休息，有什么事等您休息好了再说。”翠珊说着摆摆手，有小宫女打开一旁的食盒，将饭菜一样样摆好，虽然不多，但都是席如织爱吃的。

        “明姐姐一直为皇兄守灵，还记得我这些，有心了。”席如织虽然饿得不行，却没有心情吃，只吃了几口就放下碗筷去沐浴了。

        翠珊还要再劝，被青珊拦住。

        “长公主一路凶险，能毫发无损地回来就不错了。她现在最需要休息，等休息好，就有胃口了。”

        翠珊皱眉，“凶险？有人在路上……”

        青珊一把捂住她的嘴，“你心里知道就行，别乱说出去。”她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这才把手放下来，“长公主交代的，非常时期，管好自己的嘴。”

        翠珊捂着自己的嘴点点头。

        宣政殿偏殿内是小隔间里，皇后水明庭因为悲伤过度，被搀扶过来休息。宫女们劝她回寝宫林华宫休息一下，她却不肯。她想陪着元康帝，她知道这样的日子已经没有几天了，很快，她就要和这个陪了自己四年的男人永别。

        泪水又落了下来，这些天她一直过着以泪洗面的日子。所有人都能看得出帝后情深，那是无法掩藏也无法错认的情深似海。

        “皇后娘娘，还请节哀。大行皇帝泉下有知，看到娘娘这样伤害凤体，也不会安心的。”

        襄国公水澄海前来看望。

        水明庭擦了眼泪，坐正身子，依旧是皇后的端庄仪态。

        “本宫知道。有劳襄国公关心。”她的手一摆，“赐座。”

        “谢娘娘。”水澄海落座，“娘娘，淑仪长公主已然回宫，大行皇帝的遗诏是否可以宣读？”

        水明庭垂着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国公说的这些本宫不懂。大行皇帝的遗诏也不在本宫这里，国公还是和各位大人们商议吧。”

        水澄海咳了一声，“娘娘终是姓水的。”

        水明庭抬眸，含着泪的双眸美丽而脆弱，真是看人一眼就会让人怦然心动。

        “国公说得对，本宫终是水家女。大行皇帝临终时不肯将遗诏给本宫，国公知道这是为何吗？”

        水澄海当然知道。

        虽然水家女为后的国策一直没变，但是近二百年过去，席家和水家早就不如当初的和睦无间。

        水家作为铁打的外戚权利越来越大，而席家作为皇族也感到了越来越大的威胁。这两家人早就是貌合神离，只是因为祖训，加上还没到撕破脸的地步，才维持着表面的和谐。

        现在出现了一个意外，那就是当今太后不再姓水。

        奉德帝席诚胤的皇后水丹蓉在生皇四子的时候难产，最后皇后过世，皇四子活了下来，可惜这个不足月的孩子没活过两岁还是夭折了。

        两年之内接连失去皇后和嫡子，奉德帝悲伤不已，大病一场后断了立后的念头。直到奉德帝驾崩，后位始终空置。

        当今太后是以元康帝生母的身份当上太后的。乐水外戚的权利历来掌握在水家手里，如今出现了一个许姓太后，这将皇族和后族之间微妙的平衡打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乐水要乱了。

        “既然大行皇帝对娘娘起了戒备之心，娘娘为何不肯说出遗诏内容？”水澄海并非一定要看到遗诏，他只想提前知道内容，好做到有备而战。

        水明庭笑了，如风霜过后沙漠中开出的一朵花，不名贵，但坚强。

        “从小国公就教本宫，如何做好一个皇后。本宫如今做的，不正是您教的吗？”

        水澄海看着水明庭。

        没人说话，偏殿里的空气压抑到仿佛凝固。伺候的宫女将自己的头垂得低低的，大气都不敢喘。

        良久，水澄海缓缓舒了一口气，笑道：“娘娘说的是。不过娘娘要清楚，您很快就不是皇后了，而是……先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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