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不需要一个擦肩

那是她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去医院。她一个人挂号，一个人咨询检查的流程，一个人进妇科诊室。

        “医生你好，我，我来……”她那时甚至紧张得不知该怎么开口。

        医生对这种情况却似乎司空见惯，头也不抬，只问程式化的问题：“孩子要还是不要？”

        “要，要的！”她当时双手紧紧锁在一起，扣得泛了白，但回答却无犹豫。

        医生得到答案后的态度似乎和颜悦色了些：“行，那去量身高体重血压，然后交费抽血做b超。”说完撕了项目缴费单给她。

        许蔚岚接过单子，对医生说谢谢，然后转身朝交费处走。她的方向感素来不好，在左转右转上楼下楼间晕头转向，她和钱行就是这个时候撞在一起的。

        他似乎比她走得更急，但方向明确，显然没料想身前会有个不识方向的女孩横冲直撞，虽然急急顿停，但惯性的缘故，两人相撞的力度还是不轻，许蔚岚在这样的情况下控制不住平衡，却在堪堪倒地的前一刻全力护住小腹。

        幸而钱行身高臂长，在一瞬间又将她捞了起来，她只是腰部有些剧烈动作后的不适。

        “实在抱歉，我刚才走得太急了——你有没有伤到哪里？”钱行扶住面前的女孩，问完话才发觉是阿岚，视线又习惯性的扫视，她的手还护在小腹上。

        “不不，应该我道歉才对，是我方向感太差了连人都没看清……钱行？你也——”许蔚岚本想说“真巧”，但忽然想到他们所处之地是医院，说“真巧”未免有些尴尬与不合时宜，一时间又不知该用什么话找补，所以脸“唰”地就红了大片。

        他微笑着开口替她解围：“我妈在这里住院，我下来给她交费，你呢？是来看朋友还是哪里不舒服？”

        许蔚岚没有先回答钱行的话，只下意识惊讶：“钱阿姨住院了？怎么没听我爸妈说起……阿姨恢复情况怎么样？要不我一会儿和你一起上去看看她……”她的着急和担忧都是发自心底的，毕竟钱叔叔和钱阿姨都曾对她那么好，就是现在阿姨也还是把她当干女儿真心相待。

        钱行的肩膀略沉了沉，对上阿岚关切的目光，苦笑后回答：“宫颈癌晚期，已经扩散，医生说撑不过三个月了。”

        痛苦最痛的那一刻早已经过去，再向任何别人说起都只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他妈妈除了最亲近的人以外都不大愿意告之病情，想必也是不想徒增别人的烦恼和同情，她是个喜安静的女人，也希望离去时如风过无声，不取可怜与嗟叹。

        “怎么会这样……”

        阿岚的善良与感性如他所想，他甚至听得出她声线里的哽咽。

        “我妈要是看到她干女儿这副模样心里该更不好过了……放宽心点，有时候离开反倒是解脱。”钱行并非就是感情淡漠之人，只不过他比别人更早成为大人，也就更早能看开离别。尤其是目睹了妈妈每次癌痛发作、打了镇静剂后带着汗昏睡的场景，更能体会生不如死之感。

        “我知道……我还是想去看看阿姨，跟她说几句话也好，”她忍住鼻酸对钱行说。

        钱行沉默了片刻后颔首：“也好，看到你她应该会高兴的……这里楼层和科室都绕，需要我陪你先把你的事办完吗？”

        “我……我也是下来交费的，你知道抽血的地方和b超室怎么走吗？”许蔚岚咬了咬唇，有时问熟悉的人竟会比问陌生人尴尬。

        “抽血的地方就在交费处左拐后面的那一排，b超室在四楼，离楼梯口比较远，还要多绕几个过道，有点难找，等你抽完血我带你过去。”钱行虽有条不紊地说，但也知道描述与实际三维空间还是有很大差异的，尤其对阿岚这样的路痴更是难题，索性带她过去。

        她望着他犹豫了几秒，还是点点头同意了。

        有人陪着紧张感总会少些，她终究还是慌乱和害怕的。

        他们各自交费，然后她一个人去抽血，抽完血后拿着棉签按着出血点止血的时候，钱行已如约在几米外等她。

        “谢谢你啊，我们走吧。”许蔚岚仰头对钱行笑了一下，钱行却恍然回忆起初中的课间，她对着超出认知范围的物理题苦思冥想，怎么也解答不出，直到他把自己的作业本递给她，她才如释重负地笑。那时她也是仰头虔诚地双手接过，然后对他说：“谢谢你啊。”

        “没事。”他也回她以微笑。

        b超室的难找程度的确超出许蔚岚的寻路能力，但有个带路的朋友，这些问题都不再是问题。她只需要跟着钱行走，他甚至会为她驱散人潮拥挤，帮她在b超室外面站着排队，让她坐着多喝点水……一直等护士出来叫她的号，他才示意她到他的位置。

        “我们这里准爸爸可以进b超室的，要陪同吗？”一般替妈妈排队的爸爸都是体贴的，所以护士才叫住本已打算转身离去的钱行。

        许蔚岚被这样的误会弄得登时窘红了脸，下意识以最快的速度拒绝：“不不，他不——”

        “要陪，我们进去吧。”钱行却截住她的解释，示意护士带他们进去。

        她抬头看他的眼睛，在原地愣了片刻，直到他去牵她的手，她才意识到他的回答和行为以及面上那种温和都是无比真实的。

        里面的医生是个慈祥的老医生，看她攥紧了手进门，第一句就安慰：“小姑娘别紧张，孩子爸爸陪着你呢。”然后示意她躺下。

        在躺下准备的空档，老医生顺便问了些问题。

        “末次月经是什么时候啊？”

        “上上个月10号，”

        “哦，今天都9号啦，推迟蛮久，怎么不早点来医院呢？”老医生仍旧是慢条斯理。

        如果没有这段时间接踵而来的事，心灰意冷的争吵，不知尽数的冷战，如刺在心的电话，也许她就不会这么大意，她是可以早些发现自己身体上的异常的。但这样的实情告诉医生？许蔚岚尚没有无助到这个地步。

        她刚想开口说是自己疏忽了，钱行却先她一步：“抱歉，医生，我老婆想跟我说来着，是我这段时间工作太忙，很多事都忽略了，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他的歉意诚恳，几乎有一瞬让她有种期盼的错觉，如果此刻陪在这里说这段话的人是卫来多好，如果卫来和她会真的有“以后”。

        可惜此刻陪在这里的男人不是他。

        老医生点点头，还算是接受这个答案：“再有什么别的事也别忽略最亲近的人，是你的老婆，也是别人捧在手心的女儿，再往后是你孩子的妈……衣服稍微撩点起来。”

        许蔚岚按她的要求做，钱行的目光避开，只看着前面屏幕的影像。

        凉凉的液体涂抹在她小腹上，然后b超仪随着老医生手部的操作在其上来回滑动，她竟然有些不敢呼吸，只和钱行一样盯着影像看，黑乎乎的不停移动的一团。

        “第一次怀孕？”

        “嗯。”许蔚岚感觉自己声线有些颤抖，害怕医生问话是因为有问题。

        “……这个就是胎囊，胚胎，差不多8周大，宝宝已经有胎芽有胎心了……要不要听听？”

        “要。”

        她和钱行竟同时开口，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有种懵懵的奇妙。

        老医生只当是小两口的默契，笑着把胎心放给他们听。

        跳动超级快，噗通噗通噗通……就像一列开动的小火车，这大概就是生命的力量？许蔚岚觉得眼眶热热的，自己的心跳也在加快。

        “这个阶段胎儿心跳都快，别紧张。”医生等他们听了一会儿后关了声音，示意她可以擦掉小腹上的b超液，慢慢坐起来了。

        “很健康，胚胎发育得挺好的，现在有没有什么早孕反应？”

        “早晨会很想吐，晚上又会饿，这样正常吗医生？”她小心翼翼地询问。

        “正常，很正常，熬过头三个月吐的情况会好点，晚上饿也可以适当加餐，当爸爸的一定要上心，晚上老婆饿了要及时起来做好吃的，记住没？”

        钱行认真而郑重：“记住了，您放心医生，我会照顾好她和宝宝的。”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和她在医生面前……就像是临时组建的家庭。但钱行看上去至少比她要应对自如。

        医生顺手把b超单递给他，又交代一句：“前三个月不能同房，要记住了。”

        已经站到钱行身边的许蔚岚感觉脸上比进来之前更烧得厉害，偏偏钱行镇定自若地向医生保证：“您放心，我们记着了。”

        和医生道过谢后他们出门，钱行在把b超单递还给她前又盯着看了看，随即笑道：“原来每个人一开始都只有这么小……像颗软胶囊。”

        然后她不知所措地将单子接回来，对他报以慌乱的一笑，后又欠身说“谢谢”。

        “进门之前……我一个人挺害怕的，刚才真的谢谢你陪我进去，耽误了你挺久时间的，还让你听了那么多跟你没关系的事……你快去陪钱阿姨吧！”感激是真实的，抱歉也是。

        “阿岚，我们之间不用这么客气，还没恭喜你，要做妈妈了……卫来应该还不知道吧？”钱行清楚，今天这些事本该是卫来陪着她完成的，他现在于阿岚而言只是邻居家的哥哥，亦亲亦友。

        “我们分开了……我也不想他知道孩子的事。”

        许蔚岚垂眼，看见一块块地砖严丝合缝的线，还有来来往往急缓不一的挂号人的脚步，有时一个擦肩而过后，人们这辈子就不会再相遇。曾经耳鬓厮磨的人，真正决定放弃时，甚至都不需要一个擦肩。

        故事的结束和故事的开始一样，都是一念之间的事。故事开始是一念成疯，故事结束是一念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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