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冬至宴刚过,云滢就搬到了杨充媛所在的庆和殿。
杨充媛从前也算是在官家面前得脸的,入宫就得高位,住的宫殿距离福宁殿并不算太远,只是家里瞧她入宫三年也没个子嗣傍身,不免动了叫她收养女儿的心思。
这几个月圣上的心情不佳,彤史上零星记的那几笔嫔妃侍寝次数还没有不上册的皇后多,杨充媛虽然也是一头雾水,但好歹还有太后和太妃的疼爱,日子并不怎么难捱,知道太后送云滢来的意思,便只安排她在茶水房做些轻省活计,不像旁的娘子会树下马威。
茶水房里能听到许多后宫的趣事,比如冬至宴上太后特意点了的霓裳羽衣舞,官家连瞧都没有瞧,便提前离席回了福宁殿去,又比如坤宁殿里的四名养女,如今只剩下了两位,之前的姑娘已经被送出宫去。
云滢刚到这里时庆和殿的侍女说这些还有些避着人,后来渐渐混得熟了,这些事情就也愿意同她说了。
官家上一次来庆和殿坐还是半个月前的事情,杨娘子起初还想叫她往福宁殿送些汤汤水水,或是往太后宫中多走一走,说不准能碰见圣上,可后来被太妃训斥了一顿,就打消了这些心思,反而开始吩咐她每日抄写佛经。
云滢不知道后宫中的娘子是怎么调教自己养女的,但任是她怎么想,也想不到是要替太妃抄写佛经。
不像是给官家预备的嫔妃,反而是真像养女儿那般养她。
以她的眼界,也想不到太多的东西,或许是因为官家最近对这些东西颇有兴趣,所以杨充媛也有意投天子所好。
“阿滢姐姐,娘子唤你过去。”
红菱掀了掩门的厚帘进来,她是杨充媛身边能头上簪满象生花的大宫女,眼下到了年关,身上穿的也喜气,远远瞧着有些像是年画里的人,她叮嘱云滢道,“太妃今日往庆和殿来了,你小心伺候着些。”
云滢应了一声是,她随着充媛去拜见过杨太妃一次,这位太妃出身高贵,但是一直侍奉太后十分恭谨,因此先帝去世以后,杨太妃的待遇显然是要比其他后妃好上许多的。
只是卑不动尊,平日都是杨充媛去拜望太妃,还很少有反过来的时候。
她进到内殿的时候杨太妃正坐在明窗旁翻看佛经,见云滢进来不免皱了皱眉,慈爱地嗔怪了杨充媛一句:“好歹阿滢也是养在你膝下的姑娘,字这样丑,你就不怕丢人么?”
云滢垂手立在杨充媛身边,她趁机偷瞄了一眼太妃翻看的经书,瞬间涨红了脸。
尽管她已经尽力写得工整了,可说实话,这样的字实在是上不得台盘。
宫人中识字的人本来就不多,她小时候有父亲教导,字认得倒是牢靠,可书法一道哪里比得上宫中的闺秀?
太妃瞧了一眼云滢,教坊司出来的姑娘多爱打扮,但或许是因为茶水间的热气会将贴面的鱼胶化掉,这孩子并不像其他娘子一样画上珍珠花钿妆,仅仅是淡扫蛾眉、薄匀胭脂而已。
“你去延晖阁选几本字帖临摹,拿回来叫你们娘娘看。”杨太妃合上了佛经,深深地看了云滢一眼:“入夜了再将这些抄好了的佛经寻一处清净的佛堂里供着。”
云滢应了一声是,将自己抄写的那些经文都放入匣子里拿了下去。
佛经抄写之后不能焚烧毁坏,多数都是拿到佛堂里供着的,像是清宁殿的佛堂里,就供着不少皇后与嫔妃亲手抄写的经文,像她们这种宫人就是寻一处普通的佛堂安放就好。
别人写佛经供到佛堂里是积德行善,云滢想着菩萨瞧见自己这手字,可能反而要生她的气。
宫规森严,如果没有差事在身,一般的宫人是不允许迈出宫门一步的,她能借着这个机会正大光明地出去看一看,当然是一桩美差。
延晖阁是今上为先帝专门建立收藏御札的地方,这里的藏书与字帖都是先帝最喜爱的,往日也常常会有太妃派人过来借阅几本,云滢奉太妃的命过来要临字当然可以,但只能在这延晖阁里,决不能将东西带出去。
这个地方没有炭火,可是守门的内侍也还算心善,见云滢研墨的手微微发红,只当是她犯了错事被娘娘罚来的。特地到内监们休息的小厢房取了一个盛满热水的汤婆子给她勉强取暖。
先帝与今上都酷爱颜体,云滢虽能看出来这书法好看,笔意流畅,可练起来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她临了三张之后就有些熬不住了,不知道是午后的暖阳迷人眼,还是眼前的字越瞧越叫人瞌睡,最后不知怎么的,她竟迷迷糊糊搂着那个汤婆子伏在案几上睡着了。
朦胧之间,她仍是小心避开了字帖,只贴在桌案的右边,这地方寒冷,顶多过上一刻钟也就该把她冻得清醒了。
……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却是被热醒的。
云滢伏在案桌上久了,睁眼的时候尚且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感,她记得内侍同她说过,为了防止走水,这里从来不燃炭火的,否则她也不敢在这里小憩。
可是她确确实实地看见了一盆银丝碳,放在了自己的身边。
云滢瞧见这东西的第一个念头是赶紧将这些字帖收起来,然后把这盆炭火处理掉,不能叫看守延晖阁的内侍与侍卫知道她居然在殿内烤火。
可是当她猛地直起身时,身上那件厚重的披风却叫她起身的动作一顿。
她来的时候并没有系披风,她的披风上,更不可能出现日月藻饰的纹样。
宫里面的规矩固然森严,可是有一个人原本就不必顾忌这些的。
鼻尖是淡淡的檀香,想来那个人是刚从一处佛堂回来的。
云滢连忙站起身,将身上的披风取了下来,这一切就像是人被冻死前所经历的幻境一般不切实际,她用力闭上了眼睛,而后又迫不及待地睁开。
然而叫她失望的是,这些东西都没有消失。
银丝碳就在她的身边偶尔爆出一声脆响,玄色披风搭在她的臂弯上很是有些份量。
大概是她起身的动静被外面守着的人注意到了,云滢刚要弯腰去拾桌上的字帖,将它们归置到原本的地方,清脆的叩门声响起,吓得她心中一颤,险些连字帖都弄掉了。
叩门的声音很克制,轻轻三下后就再也没有响起,但云滢拿起字帖时才注意到,屋内固然多了很多东西,可是也少了些什么。
——比如,她临摹的那些字和佛经。
但云滢现在也顾不上这些,她轻轻咳嗽了一声,算是提醒了外面的人,这间屋子里不可能有女子梳妆用的铜镜供她整顿仪容,便将衣服整理平整,旋即上前开门。
一个身着紫色袍服的年轻内侍正候在门外,他见云滢醒来只是施了一礼,却像是不敢惊动人一般向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示意她到延晖阁的主殿。
延晖阁主殿存放着许多先帝的亲笔诏书和朱批御札,不是寻常宫人可以进去的,云滢见到门口守着的两位内侍穿的是软绸的紫衣,约莫是副都知的品阶,心愈发地沉了下去。她平复了一下心中的慌乱,向两位内官福身行了一礼才进去。
因为有了贵人的踏足,这片藏书之地无形之中多了几分压迫感,即便那个至高无上的男子如今只是着了一身常服,负手立在窗旁的书案前,还是让云滢生出些怯意。
门口的两位副都知没有接过她手上这不合规制的披风,她行大礼的时候又不能叫官家的披风着地,模样不免有些滑稽。
圣上从书案前转过身来,大约也被她这副别扭的样子弄得莞尔,叫她站了起来,“不觉得冷么?”
人在入睡的时候似乎比平常更怕冷些,但云滢现在已经被吓得完全清醒,也不知道冷与不冷了。
“这是官家御用之物,奴不敢披在身上。”
云滢低下头去,心中满是忐忑,官家比那日在皇后殿中时更随和,可自己反而更怕他了。
或许是因为那日官家的怒意并不是冲着她来的,而今日她却是实打实地在陛下面前丢了脸。
不止是习字的时候偷懒,还因为那个装着佛经的匣子如今正摆在官家的桌案上。
她的字连太妃都瞧不下去,更不要说陛下了。
圣上轻声一笑,不置可否:“是充媛吩咐你来习字的?”
“回圣上的话,是太妃。”
云滢言简意赅地回答了皇帝的问题,圣上对这种事情也不甚在意,后宫中的嫔妃要栽培养女各有各的法子,太妃与杨充媛想要教自己的养女琴棋书画都不是皇帝所会插手的范畴。
只不过当皇帝看到云滢抄写的佛经时,还是忍不住有些讶然。
“你这样的年纪,也会醉心佛道吗?”
圣上执起一本她所抄写的《地藏经》,他也知道后宫女子能识文断字已经难得,对书法的事情并不感觉意外,只是近来后宫并无祈福与贵人丧葬,她抄了这么多本《地藏经》也是稀奇。
彼时他无意间走入了侧殿,云滢正伏在案几上犹自睡得香甜,梦中的人比寻常更怕冷,她混沌中感知到一处热源正要离开,抓着他的披风下摆不肯松手,迷迷糊糊唤了两句阿娘。
皇帝瞧她睡得无知无觉,忽然也有些不忍打扰,只顺着人的心意将披风解了下来,俯身披到了她的身上,但是这样的场景却把那几个近前服侍官家的都知与供奉官都唬了一跳,天子俯身之际,几乎是一齐跪在了地上。
云滢猜测太妃与充媛此举不过是为了投官家所好,就像前一阵子官家常去听禅,几乎所有嫔妃都在案头摆了一本佛经一样,可她现在也只是囫囵吞枣,完全不理解其中含义,圣上又不会像考校背诵那样说了上句要她接下句,一旦追问起其中深奥的佛理,那她是半点也答不上来。
“从前不喜欢,”云滢是照实答的,因此也没有一点心虚:“因为官家喜欢,所以才想学着喜欢。”
、
她这话有些歧义,但她自己现在手心都紧张得出了汗,因此完全意识不到她这么说有什么不妥。
圣上被这姑娘直白老实的话语弄得一怔,心底的那一点疑问也就尽数消散了,杨太妃大抵是知道自己近来常读《地藏经》,才叫她也跟着学的。
原是他想得太多,以为她也是为了自己母亲抄写的。
但即使与那原本的设想并不一样,他似乎也不觉得有什么失落。
教坊司里她与那个舞姬争执的话到底还是传了出去,连天子也有所耳闻。
他那日在坤宁殿中见到她时,这个女子因为不想出宫哭得极为可怜,可是一转身却同人为了攀附高枝的谣言起了争执。
嫔妃之德讲究含蓄内敛,她们照着规矩选进来,每隔五日、十日能见上皇帝一次都算不错的了,几乎没有哪个嫔妃会这样大胆,说她是将心思全部放在自己身上的,更不要说宫人了。
“奴婢御前失仪,”云滢跪在地上,“还请圣上责罚。”
上首的皇帝良久不言,这叫她害怕得很,即便她生得很美,可在圣上眼中恐怕也算不了什么。
“起来罢。”
这原本也不是她的错,今日他是从凝和殿回来的,延晖阁与凝和殿相距不远,他独自祭拜过陈太妃后突然想起了这座为先帝而建的地方,才会生出念头进来瞧一瞧。
今日是先帝陈婕妤的生辰,宫里大约已经没有人记得了。
云滢重新站起身,圣上已经站在了案几的前面,她与圣上挨得不近,可依旧能感受到天子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主殿内没有拢炭,圣上又将外披给了她,云滢手里攥着这身衣物想要奉还给江都知,但是陛下身边的这位总管却仿佛没有瞧见似的,反而轻着步子走到了圣上的身边执起墨条,准备为圣上研墨。
云滢正犹豫自己要不要知情识趣一些先行告退,忽然听到指节叩击桌案的“笃笃”声,江宜则已经放下了墨条垂手立在一侧。
“过来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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