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逃避

火星猎人没有把系统关掉。但对于我的请求，他并没有表现出意外。

        “先别想那些，现在你的首要任务是把身体养好。”

        他手动调暗灯光，离开房间。他走后，医务室里的灯光就只取决于治疗系统认为我需要怎样的亮度，所以靠灯光明暗，我体会不出时间的流逝速度。系统仿佛把我的身体机能静止住了，我完全不会感觉到饥渴。

        火星猎人常常来看望我，就像以前来陪我训练一样。不过现在他来的时候，不会再教我新的东西了，他只会坐在我身边，把最近的新闻讲给我听，权当解闷。

        他不在的时候，我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神游。由于房间内太过寂静，我很容易就会睡过去。每当陷入梦境，我都会不停地看到那些曾经在我脑海里上演的不属于我的回忆。

        “晚上好，希恩。”

        不知哪一天，正当我一如既往地沉溺于睡梦时，火星猎人熟悉的声音把我唤醒了，这次，他将我从系统中移了出来，我终于能够挪动自己僵硬的四肢，在他的搀扶下站到了地上。

        “你的身体已经基本恢复，接下来不用维生系统也可以活动了。”他说着操作医疗仪器的各个部位，让它们收拢、变形、缩回墙壁与地板中，不一会儿，整间医务室就变得空无一物了。

        “本来要完全激活你的身体机能，还要再等上几天，不过，今天是二月三日，是今年中国的春节，我想……至少今天要让你亲自吃上一顿饭。”

        火星猎人一手放在我背后，一只手搀着我的手臂，半推半领地把我带到了餐厅。直到坐在桌边的椅子上，我都还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两个月的封闭治疗几乎已经让我忘记了社交、行走、甚至吃东西是什么感觉，我只能听着火星猎人说话，让他随意摆布我。

        熟悉的桌椅帮我稍微想起了之前在这里为自己做饭的记忆，我眨眨眼睛，转动头颅，看着火星猎人从身上变出好几只手臂，同时拧开电磁炉的开关、打开壁橱取出一口小锅和一只纸盒、并从冰箱里拿了一个速冻袋子和一盒牛奶出来。

        “我来准备晚餐。”他探身到桌旁，将牛奶和拆了封的纸盒放到我面前，问：“要先吃点饼干吗？”

        我木木地低下头，注视盒子里整齐排列的奥利奥，浓郁的巧克力香气扑面而来，过了不知多久，我才发现自己正在哭泣。眼泪不住地涌出，顺着脸颊淌下，滴在桌面上。

        ——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出于怀念与恐惧交织形成的震撼。

        胸膛中涌出的怀念如同突然邂逅了某件遗失已久的宝物，但这怀念本身又让我本能地感到恐惧。

        这一年来，我曾经多少次因为火星猎人而心绪不宁呢？之前的五个月里，我又看到过多少段与火星猎人相关的记忆呢？现在，每当与火星猎人待在一起，我都不敢去肯定——我现在产生的情绪，真的是由我自己的意愿生出的情绪吗？还是说，我仍在受漂移女的影响？每当我尝试着回忆过去的这一年，把一段段记忆从脑海中摘出，甚至都没法那些经历究竟是出于我自身的感情和思考做出的事，还是基于漂移女的感情和逻辑做出的事。

        她现在也与小队成员相处得不错了吧？她在任务里应该表现得比我好吧？她有没有和爸爸妈妈吵过架？周测验她考得怎么样？……我这个人的人生，无论是记忆、思想，还是对自身存在的认可，都仿佛在被她一点点抹消。尽管我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去接受这件事，也做好了让她接手一切的打算，但在意识深处，我还是畏惧着自身的消失，我想我还需要最后的一个推动力。只要火星猎人肯点头，我就一定能鼓起勇气面对灭亡。

        火星猎人没有问我“怎么了”，也没有伸手安慰我。他眉眼间尽是悲悯，强烈的同情、哀怜，以及希望自己能够帮上忙的想法浓郁得几乎可以凝成实体。如果说我们的身体是具体的存在，而灵魂是抽象的存在，那么火星猎人抽象的存在就像是充盈了这个房间。虽然看不到、也摸不到，但他的精神把我完完全全地笼罩，我的大脑在他眼里就像敞开的保险箱一样。我相信他肯定读出了我刚刚产生的所有想法，也摸清了我刚刚迸发的所有情绪。

        “春节什么的，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啊。因为我本身，已经是一个不需要活着的人了……世界上不需要两个张辛，不是么？”

        我抬起头望向火星猎人的眼眸，止不住颤抖地哑着嗓子发出请求。

        “我不想再去面对漂移女了，所以，可以请你放弃我吗？我知道，自从去年春天开始，我对你来说就是一个甩不掉的累赘，我一直在麻烦你，从最一开始到最后，一直都在让你费心。但这是我最后的请求——能请你让我完全消失不见吗？”

        ——毕竟只有完全消失，我才能完全摆脱这些悲伤、恐惧、自责……以及那被我强行无视的不甘啊。

        我不知道火星猎人有没有注意到我试图隐藏起来的犹豫不决，他沉默片刻，搁置下手里的东西，任身体伸展变形成高大的火星形态。

        “我是有着自己孩子的成人，也是在教育自己侄女的导师，所以你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累赘。无论你是否拥有超人的力量，你永远都会是我重要的学生、后辈……以及友人。”

        他从桌子另一边微微弯下腰，将头颅低到与我等高，前额几乎与我相触。精神交流的话语以他为中心扩散开，直击进我的心灵。

        “我现在不是作为正义联盟的超级英雄，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你说话。我想先只作为一个朋友，对你发出请求。”

        ——他说朋友。

        ——他说请求。

        我惶恐地摇头，想告诉他，我承受不起他这样的对待，但他用精神力量将我的话语压制住，让他能好好地讲下去。

        “——希恩，这是我作为朋友唯一的请求——请让我对你说‘不’。我明白你的心情，你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你有资格去选择是否要重新面对那个将你置于死地的凶手。如果这会让你痛苦，如果你实在不愿意，那么选择逃跑也没关系。”

        他将长长的手指搭到我的肩膀上，轻轻地握住。

        “虽然我到现在也没有确定生命究竟有什么意义，但是，你出生在了世界上，而我认识了你，那么我就无法对你的请求点头。我认为你的人生不该只是如此而已，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值得你活在世上的追求。为了那一天的到来，我希望你能活下去，不做张辛也可以，不做漂移少女也可以，就算只是活着，暂且也足够了。我知道，做出这样的选择可能会让你面临很多麻烦，但你尽可以依靠我。”

        ……

        那天晚上，火星猎人终究没能如愿让晚餐吃上饺子。

        因为我们太过沉浸于精神世界，以至于忘记了他把饺子连袋子放到了已经打开的电磁炉上。所以，我们深入灵魂的精神交流实际上是被火灾报警器打断的。

        被强行扯回现实世界让我们的精神仿佛受到重重一击，火星猎人由于对火的天生恐惧而跌在了桌子上，而我在恍惚了一瞬后，条件反射地蹿到橱柜旁，抄起一个锅盖盖住燃烧的包装袋和旁边的纸盒，然后拔掉了电磁炉的电源线。

        ——至少这次我帮上忙了。至少我现在还能办明白灭厨房火灾这种事。看来我还不完全是个依靠火星猎人的寄生虫。

        心有余悸地拄着厨台缓了几秒，我发觉自己终于能笑得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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