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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三章


世上大抵有许多人,都曾体会过“孤独”的滋味,这当中,当然也包括兮子。

        若要论起“孤独”二字,兮子绝不会陌生。

        走不完的长街,空荡荡的肚皮,冬夜里漏雨的屋顶,新年零时,巷口孩童的嬉戏笑语

        从小到大,她经历过无数孤独的瞬间,也以为自己早已尝遍了孤独的滋味,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她走出庭院,看见高杉的一刻。

        那一刻,她终于知道,极致的孤独,该是一副怎样的画面。

        是一个黄昏。

        残阳似血。

        风在旷野中疾走,卷起漫天枯叶,几乎要将天地吹的东摇西晃。

        视线也在摇晃。

        唯有一个背影,没有摇晃,甚至,没有动。

        残阳下,黑色的,属于高杉的背影。

        他站在山顶,迎着风。

        脚下有几座新冢。

        断刃,立在冢上。

        酒壶,搁在脚边。

        天涯,孤影,荒冢。

        断刃,和酒。

        是烈酒,或是清酒,她不知道,不过她猜,是烈酒吧。因为,若非烈酒,又怎能浇灭这种蚀骨的孤独?

        高杉躬身,拾起酒壶,饮了一口,又将剩余的酒,撒入土中。

        土里埋的人,是小秃子。

        他最得力的部下之一,善良,忠诚。前几日,他们剿山匪,路过音像店的时候,他还自掏腰包,送他了一盘专辑。可惜现在,专辑和他,都已不在了。

        他还要向前。

        不停地向前。

        可是,路的尽头,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呢?

        突然间,他皱了皱眉。

        因为,他知道,兮子来了。

        不知何时起,他害怕见她。他怕,他会情不自禁。

        “他葬在这里?”

        “对,葬在这里。”

        “你葬的?”

        他回过头。她看见,夕阳照耀下的枯枝,和他脸上深深的倦意。

        “我葬的。”

        头顶,夕阳又沉没了几寸。

        “小秃子他他死前,托我告诉你,这辈子,他很庆幸遇见你。”

        高杉笑了一声,自嘲的笑。

        “他走的,痛苦吗?”

        兮子别过脸,忍住哽咽。“不会。刀很快,他去的也很快。”

        又一只秃鹰飞过,扑打着翅膀,落在了树杈上。

        兮子突然间,笑了笑。

        “笑什么?”

        “我笑啊,我们两个人,在这里祭拜朋友。”

        “这很好笑?”

        “这不好笑?”

        “怎么说?”

        “英雄只需要追随者,而贼呢,只需要钱。整个军营里,最不可能有朋友的两个人,却一起祭拜朋友,这难道不好笑?”

        “哼。所以呢?你真的只需要钱吗?”

        “没有钱我没法子活下去。而且,我其实我很怕,那种一无所有的感觉。就像天上的风筝,水里的浮萍,永远都是一个人,旁观着人间的喜怒哀乐。从前是这样没错,可是现在不同了,晋助我”

        “兮子。你听我说。”高杉很突然地打断她。

        “你想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兮子眨了眨眼。

        “我。”高杉顿然语塞。

        “你想说你从未对我动过心,好让我知难而退,从此海阔天空,自由飞翔,再过几年,找个正经事做,再找个好男人嫁了,最好啊,再生一个胖娃娃,这样子,有了丈夫,有了孩子,有了家,就再也不会孤零零一个人,在街上游荡了,对吗?”

        “兮子。”

        “嗯?”

        “有时候,我宁可希望,你笨一些。”

        “听说,坠入爱河的女孩子,都会变得笨些。”

        “兮子,我不能”

        兮子扑哧一声笑了,凄然地。“我当然会坠入爱河,只不过,不是现在,也不是和你。”

        高杉闭了闭眼,深深地。

        兮子接着道,“我当然有我的考量。对于恋人,敞开心扉,将对方放在平等的位置,这是我的底线。”

        高杉笑了。如释重负,又有一点点苦涩。

        “自作多情的那个人,原来是我啊。”

        “不过,我对朋友的要求,比这个略低一点啦。”说着,兮子从背后变出了一束白菊花。花,自然是假花,冬天是摘不到鲜花的,所以兮子用纱布缝了一朵。

        她将白菊花放在小秃子的坟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英雄的烈酒,贼的花。

        多好笑,多好笑啊。

        “不怕你笑话,小秃子,还有鬼兵队的那些笨蛋们,他们都是我的第一个朋友。当然,你也是。”兮子扭过头去瞧他。她的眼睛,已不似往日那般明亮有光,而是湿漉漉,灰蒙蒙的。

        “兮子”他停顿了好久,“你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那你呢?”

        “我么。”

        “其实你,一直很累吧?”

        她用那双湿润而暗淡的眼睛凝视着他,眼波盈盈的,好像会说话,又好像六月忧愁的梅雨,一滴一滴,将他润湿。而他,也凝视着她。好像又过了很久,久到他们头顶的那只秃鹰,都敛了嗓子,不再聒噪时,她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

        他说,“嗯,很累。”

        “踩着别人的尸体,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远到我经常梦到,等我醒来的时候,人已在天涯了。兮子,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多想,做一个普通人,这样,至少啊,我能够在朋友死去的时候,放声痛哭一场。”他的声音哑哑的,带了点鼻音。这一刻,兮子觉得,眼前的人,就像一个很沉,却又很脆的瓷器,轻轻一触,就要碎了。

        “虽然,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这样想。比起只身天涯,其实,我更怕,怕我稍有松弛,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他叹了一口气,眼神里的光,一点点涣散了。余晖,自远山洒下,将大地脉脉笼罩。他就背光而立,站在那片如诉的暮色里。他看着她,疲倦地,悲伤地,执拗地。就好像,好像要用他自己,将她淹没,好让他在无边的深海中,搭上一条小船似的。

        他不是一个会向谁轻易示弱的人,一生当中,袒露脆弱的次数也屈指可数。然而后来,即使在许多年后,他亦无法否认,那天,他确实是想,在她的怀中停歇片刻,不,不仅片刻,他甚至想,携了她,奔跑,高歌,去痛饮,去纵马,去很远很远的,天涯海角就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他竟会,对一个相识不过短短数月的女孩,心生出如此眷恋。她将自己无畏外表下,那颗易碎的心,坦然而虔诚地捧出,他们那么相似,而她又那么柔软,那么玲珑,叫他怎能不愿,与她相惜?这是相惜,或是爱情,他还不懂。又或者,在那个沉闷而残酷的年代里,愿与一人,惺惺相惜,这本来,就已算得上爱情了。

        “晋助。”她柔声叫他。

        “嗯。”他低低地答。

        他以为,她会说些什么,可是,他收到的是,一个拥抱。

        她抱了他。

        她抬起小臂,将他环住,将额头,埋在他的肩窝里。

        她将他抱得那样紧,那样认真。他感受得到,她是真的,很想将自己的存在,传达给他。

        他知道,她在。

        一个充满慰藉,充满力量的拥抱,却无关风与月。

        他抬起双臂,也将她抱紧。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一寸寸隐没在群山之后。天空中,浓烈的金桔色渐渐淡去,换上了浅浅的青。又过了一会儿,四面的光影开始沉淀,褪色。天,真的黑了。

        黑暗中,他们静默地,长久地拥抱。

        脱去坚硬的外壳,像两只懵懂的兽,互相依偎,互相取暖。

        天亮时,他们会再次将盔甲穿戴整齐,走向未来未知的路。

        可是,此刻,他们只是“高杉晋助”和“兮子”。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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