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昏暗阴湿的地堡里,四面都是直达堡顶的书架,一直排到两扇恶魔巨口一样的大门两边。
几乎每一本书都有半张脸那么宽,有些倒了下来,在架子边摇摇欲坠。
剩下的都在地上胡乱摊开着,甚至堆成了几摞小山。
一个男人坐在这些堆积成山的书里,崩溃地用双手扯着自己的头发。
亲娘啊——
这都是些什么鬼画符啊!
她花了整整几天几夜翻完这些书,每一本,每一本!都和她的英汉牛津字典一样厚!
然而没一个字是她看得懂的。
她美滋滋准备好了科目四的资料安然入睡,结果一醒就到了这个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
变成男的她都忍了,她该怎么回去?
许韧筋疲力尽,睡在了这片书海里。
天杀的,她好不容易毕业,这么快就又重拾书本了。
不怪她邋遢,她实在没找着洗澡换衣服的地方。
这座跟巫婆老家似的地堡里除了书还是书。书上除了她看不懂的字就是歪七扭八的图,像是法阵。
许韧又做梦了。
这次她竟然意识到了,自己在梦里。
天上有一个圣光拥围的人,看身形像个穿袍子的长发男人。
这场面有点像耶稣降临。但光太灼人眼睛,她估计自己还没看清就得瞎。
“驱逐。”
念个词跟唱歌儿似的。
等等,她听懂了?
尾音轻轻慢慢地落了。
与此同时,她身周死死缠绕的无数缕浓郁黑气向中央聚拢,仍无法阻止消散的命运。哀鸿遍野,凄厉之极。
直到五脏俱焚之感传到大脑。
她才明白,轮到她了。
她炸了?
许韧呆若木鸡。
不,她一秒自燃了,燃得骨灰都不剩。
过程跟白磷燃烧似的,发光发热,亮瞎人眼。
光体人慢慢地伸出手,抬了抬指尖。
亲自感受了一遍死亡,还是以这样猛烈的方式。
许韧没多久就心如止水,甚至觉得这人动作挺好看。
她自燃的那块地方有一颗种子破土而出,萌芽生根,飞快地直冲云天。
在它周围的土地长出了绿茵,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扩散。
黑森林变成了永昼的大草原。
光体人身边含胸低头的白袍子以敬畏而仰慕的声音说:“吾神,光明会永远地守护萨特莱特,正如您……”
白袍子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只能虔诚地,几乎颤抖着跪下,拈起光体人的袍角亲吻。
“光与您永存。”
她醒了。
从全身皮肤烧至五脏的痛,耳边还有自己的组织焦糊卷曲的声音。
她跑到城堡外边干呕起来。
然而这几天她滴水未进,什么都呕不出来,缓了缓又下意识地举目四望。
四周还是一如往常的漆黑,来往的亡灵木然无觉,一无所知。
她前几次出来,还会被吓着,后来发现这些黑气根本好像看不见她一样。
许韧靠着地堡粗粝的外墙,凝视着黑球壳一样的天。
这个地方没有白昼,只有无边黑暗。
连烈风都带着一股阴湿之气,毫不留情地打在她的脸上。
吹乱头发,还要让她恶寒一阵。
风很脏。许韧抹把脸,就沾了一手湿气和不知道哪来的黑灰。
她仰头,尽力把这短时间一直绵延在胸口的焦虑和愤怒稀释。
飞来横祸,陌生甚至让她抵触的身体和环境,夜夜光怪陆离的梦境——“吾神”……光明神?还是耶稣?耶稣是光明神吗?
耶稣不是说英语吗?
呃……还是法语?德语?总不可能说日语。
“驱逐”“光明”。
看这住的地方,她这具身体生前扮演的角色应该不怎么光明正大。
反反复复,她在梦里每次都死在这人手下。
只是以前醒过来都只有一个大体印象。
这次的梦非常清晰,不再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甚至光体人还有了教众。
最后,她这次竟然听懂他们说话了……
在她捋思路时,黑球壳正中间出现一点温柔的光芒,像上帝终于怜惜起这个不毛之地,开始降下恩赐。
怪她太背——许韧正陷入沉思,毫无所觉。
如果她抬抬这颗长满长而卷曲黑发的脑袋,她会发现这个景象和梦里一模一样。
光芒变成了光柱,有灼目强光从光柱里向四周迸射。
光柱逐渐外扩,斩杀着四周的黑暗。
惨烈的哀号声把许韧拉回现实——这里的游魂战斗力几乎为零,一遇光就被灼伤。
此时她没来得及意识到,为什么这个念头会突然涌上来。
这个场景同梦境无限重合,许韧手掌死死抠着地上枯黄的草茎,借力起身——她此时饥肠辘辘,浑身乏力,尽量缓慢地抬头。
“呃啊——”
她的眼睛!
许韧带着泥渍和草茎丝的手捂住双眼,只感受到一片温热。
仿佛几根儿臂粗的铁锥钉进了眼睛。
这破地方没有残疾人社会保障福利,亏大发了。
这龟孙故意的,她这么慢抬头,偏偏还是灼瞎了眼睛。
合着她怎么都要瞎。
为了维持清醒不痛晕过去,许韧不住地哽咽喘息着,生理泪水早已经在汩汩涌出的鲜血里隐没无踪。
来不及难过哀恸。血流的满脸都是,脸上痒麻,她只顾盘算对策。
许韧看不到的是,黑气和游魂争先恐后地钻入她的地堡寻求庇护。
这么大个荒原,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现在竟然只有她一个人在地堡外边,独自直面神的审判。
梦里的场景仿佛在重现。接下来就是那声美妙的,如同读诗,如同唱圣歌的语调——
驱逐。
轻易宣判了她的死亡。
他们浪漫圣洁,她死得肮脏酷烈。
许韧干脆顺着前倾的力,扑通一声跪下去,膝盖差点没磕裂,她面容有一瞬间的扭曲。
生死面前,她脑子转得飞快,嘴里飞快地蹦着自己完全陌生的语言,却无比流利:“吾神!我从没有伤害世人,从没有传播黑暗,从不敢违背您的意志,求父神宽恕我的罪恶!”
《圣经》,《圣经》!《圣经》里面都说了什么?这个光体人给她的印象跟上帝很接近,圣经一定用的上。
“辛格德,罪恶的忤逆者,谁允许你为自己开脱?”
她已经毫无疑问地看不见了,只凭听觉判断出这不是光体人的声音,传销头子的声音比这好听。
“我纯洁无瑕的神,我高贵荣耀的神,我公义仁慈的神!您赐给世人的书籍上,告诉我们要宽容,要饶恕他人。我已经真诚悔过,甘愿接受您指示的一切命运,求您,求您宽恕我,留下我,让我为我的过去忏悔赎罪。”
“留下我,让我为神献出一切。”
“吾神……”白袍子充满敌意地开口,想继续说什么。
“带回神殿。”
“……吾神?!”
许韧跟竹竿一样笔直的背瞬间瘫下来,两肩也松了,靠着地堡瘫着。
许韧感觉自己被带离了亡灵荒野,到了另一个地方,不出意外是神界。
让她,不,让这副身体很不舒服。
这些教众的动作说得上是粗鲁了,要是撩起她的破烂黑袍子,下边肯定青紫一片。
他们把她扔到水里让她自己洗,换了她的衣服。
那水洗起来跟泡在碱里一样,烧得疼。
许韧以“不可冒犯神的眼睛“为由,跟他们要过遮眼睛的黑布带。
他们扔给她一条摸起来像丝绸的带子。
“这里没有黑布。”脆生生的,爽朗的少女音。
“那劳烦您,能否将我的袍子递给我。”
许韧没有听见脚步声,说明少女没动。她只得凑合着把白绸子缚在双眼上。
乂,这里的太亮了,她眼睛本来就坏了,现在跟被激光扫射似的。
聊胜于无,聊胜于无。
少女走开了,许韧没管她,想着待会儿在神殿怎么应付。
留她一命就行。
真的,人要知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就是瞎了吗,总有法子治好的。这个世界魔幻得很,不讲科学讲宗教。
干脆她也信教好了,万一信一信眼睛就好了呢。
许韧想起故意把她眼睛弄瞎的光体人——还是算了,蒙混过关的风险太高。
一条粗布带子塞到她手里。
“愣着干嘛,快谢谢我,辛格德。”
许韧愣了愣,张口就带入角色:“谢谢您,愿您永远像现在一样青春美丽。”
“你都看不见,怎么知道我的样子?果然是满口谎言的异教徒!骗子!”
“不,小姐,拥有这样动听嗓音的您,样子一定也和声音一样美。”
“好了,够了。”
是白袍子。
许韧换上黑布,在脑后系结的时候被人扯了下来。
她顿了一秒,好像没反应过来,然后蹲下身伸手摸索着。
“别想耍花样。父神就在里面,快进去。”
白袍子一改光体人面前的狗腿模样,冷冷道:“辛格德,别想在父神面前耍花样,你该知道的,父神看得到我们每个人的想法。”
听见“父神看得到我们每个人的想法”,许韧身体僵了一下。
她的眼睛又开始疼了,血顺着脸从下巴垂落,滴答滴答掉在地上。
她把思绪抛在脑后,忙着找她的蒙眼布。
最后是有人用脚偷偷把布团勾到她面前,她也没空嫌脏,凭感觉笨拙地把布团解开重新系上。
许韧被人喂了什么,她抓住喂食的那只手,“这是什么?”
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好,她补了一句:“尊贵的大人,能否告诉我。”
“刺棘草。”
吞起来像嚼过的甘蔗渣,她喉咙硌着疼。
“你知道刺棘草生长过的地方,都是神的净土。”
许韧没听懂,以为还是什么奉承话,没放在心上。
紧接着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瞎了的许韧看不见,所有人里只有她穿的是敞领。
许韧慢慢放开她的手,“我冒犯了您,抱歉。”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
“您是这里唯一愿意同我说话的人,谢谢您的善良,大人。”
“你可以叫我丽兹。”
丽兹不再出声。
许韧故意搭话:“丽兹,怎么不说话,你没事吧?”
丽兹犹豫了一下,喂给她一大口,等她自己慢慢嚼。自己则坐到一边,捧着小脸疑惑:“好奇怪呀,父神明白我们每一个人心里想什么,刺棘草,父神从没用过。”
对面的人咀嚼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丽兹催促:“辛格德,你停下做什么,父神等着呢。”
许韧三两下嚼完了嘴里的东西,丽兹扶起她走向神殿。
渐渐的,许韧越来越感觉身上烧得慌。
“呀,你的皮肤好红,”
辛格德长期生活在地堡,白得像贞子,一变红非常明显。
“丽兹,”许韧努力挤出个笑,“谢谢你带我来,快走吧。”
许韧感觉到身边空了,无意识地抬起双手向前摸索,怕撞着什么。
越向前身体越虚弱,许韧走到一半就满头大汗,跪坐到地上。
“吾神,迷途的羔羊辛格德,等候您的审判。”
这措辞属实羞耻,她记得西方小说里有这么写的。
“你是谁?”
和梦里一样好听,像唱歌一样,那种电视里的穿白衣服带花环的少年少女唱的朝圣歌。悠扬辽远。
她疑惑,想说我是辛格德。
等等,他不是这个意思。
她好像,暴露了。
许韧脑子里想着该怎么搪塞过去,一句话都还没说,喉咙开始疼起来。
“异世者应当被处死。”
真暴露了。
“吾神!异世的灵魂不应游荡,我有和辛格德一样的天赋,我会想出办法换回我们的灵魂!”
“我是无辜的,我未曾沾染黑暗!我曾想过为辛格德承担他的过错,但这不是欺骗!”
“求神宽恕异乡的灵魂!”
许韧脸皮极厚,她自认为自己没有欺骗,所以说的理直气壮。
至于天赋,她既然能莫名其妙听懂他们的话,说明她和辛格德的脑子有契合之处。
生死关头,就算是胡说八道,她也能脸不红心不跳。
冷白的皮肤被墨黑的发和缚带衬得更白,嘴唇被她咬出不正常的嫣红,血已经自喉头溢出,在下巴上流出一道蜿蜒的血迹。
“吾神,我的灵魂与众不同,愿将它献与您。”
大殿里静得叫人害怕。
许韧说完,白里透红的脸埋了下去,用最后的力气做一个极其标准的,表示忠诚与信仰的动作。
辛格德的记忆里,众人们在神祭上,都做着这个动作。
她想起,她早就已经可以渐渐获得辛格德的记忆了。
但不完全。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谎,一开始想要搞小动作,也被刺棘草阻拦。
而此刻她喉头发痒,一小簇刺棘草从她喉咙里萌芽,一路顺着狭窄的喉咙,从口腔野蛮地生长了出来。
刺棘草生长过的地方,都是神的净土。
神的净土,容不得卑鄙的欺骗。
信仰神与否,答案容不得一丝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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