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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分道扬镳才是好的


  
又半月后,就在我因一路太平而怀疑在青丘山能否找到九尾狐时,一阵哭声使我们扯住了马头。
自从上了亶爰山,翻过基山以来,我们还从未见过一户人家,便是隐士或是野人都不曾有过。这哭声分明是个孩子,然而,这青丘山上我们走过的一路并未见过有人家。
莫不是山脚下有村镇的孩子闯了进来?
我看着即墨,他分明在犹豫是否要过去一探究竟。毕竟,在这种人人都避而不谈的深山之中,听到孩子的哭声,或许并非是能够救人一命的好事。但倘若就这样放着不管,这期期艾艾的哭声,满含着委屈迷茫,似乎又使人不得不驻足。
迎上我的目光,他一蹙眉,还是打马过去。
那果然是个畏畏缩缩哭泣的孩子,背对着我们,缩成了一团,惹人心疼。
我向他扬了扬眉——果真只是个孩子罢了。
他瘪了瘪嘴,没有说什么,只是从马上下来,慢慢走了过去。
“小姑娘?怎么了?”许久没有说过话,他的嗓子听来有些喑哑。
那孩子只是哭,没有动。
寻常孩子若是觉得委屈害怕,见到有人安慰,也是这样无动于衷的吗?我用力回想,却想不出个大概。
“小姑娘,你不用怕,我们不是坏人。你家在哪里,我们送你回去?”他耐着性子说。
有一阵风吹过,云影浮动,恰遮住刺目阳光。便是那么一瞬,我忽然觉得,那小小的身形有几分熟悉。
心里,忽然有几分怕意。
只是个小丫头。我告诉自己。
“小姑娘。”他隐隐有些不快,抬手去拍那孩子的肩。
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小小肩膀前的一瞬,那孩子,猛然转过了头,一双眼,阴狠狠地看着我。
我明白了,为什么会怕,为什么会熟悉。
这是我在卧龙口救的孩子。
负屃说,她走了,我还以为是在说我没能把她救下来。原来,是指她到了这地方?她一个孩子,怎么过来的?
“姐姐……”她扯起唇角,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可是那双眸子里,有狠辣,有怨怪,又冷酷,偏偏,没有半分笑意。
我寒毛直竖,愣愣的看着她。
即墨一挥臂想要捉住她,她却先行一步闪到马前。
我的长发自离开军营后便再也没有挽起,此刻,便垂在她眼前。
她扬起手,狠狠扯了一把我的长发,疼痛,转瞬传递到头皮。她很小,力气却极大,我身子一歪,伤了的腿不吃重,疼的没力气夹住马身,我便因此沉沉摔了下来,肩膀砸在地上,缓冲着全身的重量。
我落在马蹄边,惊了马,那马不管不顾扬蹄,转眼便要落下,钉在我身上。我甚至连阖眼逃避的机会都没有,便看着那马发了疯的样子。
忽然间,他冲过来,扯过马缰,拉紧辔头,便将那马拽向一边。我刚要喘息放松,回眸,便是那小孩子狰狞的笑,得逞一般的笑,不属于孩子的笑。
“廖魇!”即墨很快反应了过来,我却一扭头,看着他飞在半空,后背撞在树上,一声巨响,飞溅着血。
再一转头,眼前,已不再是什么孩子,而是一只巨大的狐狸,一双乌黑的眼泛着血的赤色。它呼着气,露出一口锋利尖锐的獠牙。
它飞快从我身前掠过,扑向即墨,那一瞬,我看见了它九条长长的尾巴,随着它的奔跑跳跃不停上下摆动,像是长了毛的巨蛇一般,令人心生畏惧和寒意。
九尾狐!
它一张嘴,那叫声,便如婴孩的啼哭。
我再粗鄙浅薄,也知道,九尾是食人的异兽。
它没有看我,而是扑向了即墨。
心里一瞬掠过许多,我甚至看不清。
他飞快的抽出了剑,没有龙吟声的剑,在这只巨兽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他的背上,尽是血。我很怕,他就会这么倒下去,没有征兆的。
可是他站的那么稳,让我更加担忧。让人总会去想,他是否是在强撑。
负屃说,叫我们拿九尾给他,一路上,即墨与我从未就此事多说过什么,毕竟,谁都听说过九尾狐,只是,谁也没有见过。
“一只狐狸而已。”
这是他唯一的评价。没有高傲,不屑,语气平静的就好似只是陈述着什么最稀松平常的事。
此刻,不知他又该怎么说。
确实,不过是一只狐狸,一只九尾的狐狸,一只巨大的足够食人的狐狸,一只能够幻化成人形的狐狸。
我随身是带着匕首和短剑的,零零碎碎细小的暗器,藏了一身。即墨总是不放心我,在我独自去一次京师之后,他便非要我收拾了一堆防身武器。
此刻,看着那巨大的妖狐,这些细碎的东西,想必是没有效用的。但好歹,吸引了它的注意便好。这样妖异的东西,围着我,恨着我便好,毕竟,我也是这样妖异的东西。
还没来得及站稳,抬手便将匕首连掷出去。
不出所料的,没有伤到它。不出所料的,它扭过了头来,乌黑散着血光的两眼看向了我。不出所料的,即墨身形晃了晃,似乎想要抬步过来,但为伤所阻。
噬人的光,自九尾狐的眼中散发出来,使人周身颤栗。
即墨东离,快走。又何必在这里空耗力气。
他却只是看着我,脸色苍白,脚下略显不稳,却仍旧一步步过来。
我躬下腰,做出防备的姿态。
腰际一抹酸疼。
我身子虚浮,常年不足,腰背酸疼是难免的,只是这次,来势汹汹,我本用伤腿便难以支撑,腰间如今这一疼,身子更是狠狠晃了晃。
好在稳住了,抬头,那九尾眼中掠过一抹狡黠的光。不知为何,我总觉,这抹光,令那股阴狠之气削减不少。
它垂下头来,尖牙微露,湿热的气息拂到我面上,令人讶异的,并没有野兽口中腥臭的气味,干净的如同它雪白的皮毛。
即墨又挥了挥手中的剑,剑气呼啸生风,惹得九尾又是一阵侧目。
他不要命了么?
九尾此次转头奔向他,我丢尽了所有暗器,都没能令它回头。
忙不迭提步过去,却被即墨一个眼神凌厉瞪回。
我愣了一下,顿住了脚步。那目光,有提剑的洒脱霸道,也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却明白,他是不愿让一个女子为他挡伤挡死。他是个骄傲的男子,终究是如此。即便死了,他也会是一个人战死,力竭而亡,而不是在一个女子身后苟活。那是对他最大的耻辱。
我明白,却不能不担心。
看着他每走一步都在滴血的样子,谁能放下心来?我若是个男子,能帮衬上他,便如同毛腿儿他们,哪怕是像老庖一样只是做个伙夫庖厨,也是好的。总好过这样,只能躲在他的羽翼之下,只能看着,离得再近,也无法帮他。
生成个女子,不能帮他,还偏偏生成这妖异模样。
他和九尾缠斗着,渐渐不支,一把利剑,便在空中打着旋滑落。我从未见过他的剑脱手,哪怕是曾经,再骇人的龙吟声咆哮而出,所有人都怔愣的时候,他握剑都是很稳。
还来不及我多想,他忽然的一跃而起,伸臂便至九尾脑后,那九尾也恰在此时大张了口向他噬去,看样子,便像是他要跃入它口中一样。
倏忽一道目光递过来,我明白了什么,连忙将身上的短剑扔过去。每次丢暗器,我都投不中,但每次接暗器,都只有他,接的很准。这次,亦然。
他挥剑便像九尾头顶劈去,那样短的剑,不知为何,在他的手里,仿佛忽然便有了神力。
恍惚之间,我似乎有些放心了。然而,却也只是恍惚之间。
九尾似乎知道他所要做之事,刀锋一般的牙齿越发狰狞的咬过去。
看起来,便像是要同归于尽一样,互不躲避,互相攻击。
那一瞬间,我不知我是怎么反应过来的,但也只是那一瞬间,明白过来时,我已经在他和九尾中间,腰身,正被那九尾狐衔在嘴里。
疼,总算明白,腰斩是什么滋味。
他的剑,总算是没入了九尾的天灵,又补了许多刀,那庞大的怪物,才轰然倒地。
我没了支撑,当即跪了下去。咬唇看着即墨的神情,我忽然很想说一句抱歉的话。抱歉,我没有给他留有男子的骄傲,没有老老实实躲在他身后,等待着坐享其成。
或许是我的神思已经迷离,他向来镇定的眼神,有一瞬,是慌乱的,乱的没有半点章法可循,可是转瞬间,又沉寂下来,还是那平时的他。
“我们去找徐先生,不会有事的。”他的话语衬着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我点了点头。
他到底慌了手脚,不顾生死斗了一场,他只记得去找负屃,却忘了九尾。他慌了,虽然连眼神都在骗人。因为他知道,无论何时,无论什么身份,他都是最不能自乱阵脚的那个。
我扯了扯他的袖子提醒他,他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割下九尾敛好,与我离开。
那天的他,有些聒噪。虽然平日说起玩笑话来确也会让人有些无奈,但那日,却略微过了头。
他不愿让我睡去,我累了,可青丘山这么大,天知道负屃会在哪里。他是神出鬼没的人,便是找他三天三夜,翻遍了青丘山,挖地三尺,他不愿现身,那我们只能拿他没办法。等到他自己愿意出现了,又会不知何时便出现在别人面前,便是使人受惊也几乎成了无可厚非的事。
我不愿苦等三天三夜,也不愿突然受惊,宁愿就这么睡过去,九尾狐生性如此,附近大约并不会再有猛兽,又有即墨在,大约是安全的,
我甚至,自私的没有去想即墨的伤口,便这么逆着他的话睡了过去。
那一觉,似乎有些长,做着各种光怪陆离的梦。
父亲的,母亲的,妹妹的……几乎是每一个我认识的人,每一个曾在我身边待过哪怕转眼一瞬的人,我都梦到了。一张张脸无比清晰,却又都不记得他们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只有关于即墨那梦,我知道,清楚地知道我梦到了什么。
因为,我曾做过那梦。
他在我面前化成血水粉尘,溶入地下的梦。
又是那一句“我死了,定然是灰飞烟灭,不让你空等我回来。”
说那话的人,分明并非即墨的嗓音,一如往常。
我沉沦于这句话中,许久才清醒过来。
“姑娘醒了,快去通知主子。”
这是我听到的第一句话,吴侬软语,娇俏万分。
叮嘱我尚且迷离的目光,拼命的去看清,眉目清秀,身段修长,曳地长裙衬出一股子仙灵气。
她的手正握着湿帕子擦过我的身子。
我很惧怕叫旁的人看见我的哪怕一小截胳膊,当即惊惧着想要退缩,一双手拉紧了锦被向床内躲去。没有挪动半分半毫,但她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收了手替我盖好被子,恭恭敬敬退到一边。
恰是此时,负屃推门而入。我慌忙在被底拉扯好散乱的衣衫。
他一个眼色,叫那女子出去,才慢条斯理的踱步坐在床边,静静看着我。
他的眉目间,满是疲累。
“喝杯水吗?”他正要转身去倒,复又看了看我,说,“放心,即墨无碍,断臂已经续好了,他体力消耗很大,正睡着。”
我松了一口气,抿了抿他递到唇边的水。
“我在这里停不了几日,方才那女子是守宫之人,一生都不能离开青丘山,因此,若去丹穴山,这路只能你和即墨东离自己走。”
我微微颌首,本便没有指望旁的人。
他的眼神略微有些闪烁,仿佛隐瞒了什么,不知如何开口。
我本不是会追根究底的人,对于这样的事,更多的只是略去不提。然而这次,总觉得有什么不妥,犹豫片刻,正要开口询问,他抬手按了按我的额头,似乎在探触温度。
他的眉头蹙了蹙,说:“你身子很弱。”
我看着他,反正按他所说,我是要将魂魄奉上的,留着一个健康的身体还有用处吗?
“抱歉,不能救你。”
不能救我?他不是已经救了我和即墨的命,又让人悉心照料么?
他狠狠拧了下眉头,才终于说:“你伤到了骨头,已经瘫了。抱歉,我不能救你。”
伤到了骨头,已经瘫了。
什么叫做已经瘫了?
伤到了哪里的骨头,便瘫了?
“我去看看即墨休息好了么,叫他来陪你。”
我拉住负屃的袖子,心里是怕的,不是怕瘫,而是怕他知道。我这样的人,哪里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只是不愿再牵连旁人罢了。
“他迟早要知道的。”
我的手紧了紧。
“你想自己去丹穴山?”负屃总是能知道我心里所想,“你这样……怎么可能!”
我垂下眸,看着素净的锦被。这地方,干净雅致的恍如仙境,
他忽然一阵咳嗽,我凝眉看去,唇角,竟有一抹血色。
“我先去了。”他低低吩咐了一声,嗓音低哑。
他总有些事,是要瞒着的。我没有拦他。毕竟,我也需要时间,来处理自己的心情。毕竟,是瘫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高高挂起的帘帷,素色的暗纹,很精细,很别致。
可是暗纹太细密了,压得心头,堵得慌。
锦被太沉了,沉在心口上,竟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在那里歇了两天,身上的伤有了负屃的灵药早已没了痛楚,只是这副身子,能动的只有一双手臂和一个头颅,最基本事情,都没有办法照料。
哪怕是最隐秘的事,都需要旁人帮忙。一套床褥,一天,不知要换多少次。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们抱着沾染了污垢的被褥,我自己,都觉得厌恶。
从那天开始,我活一天,便要这样勉强旁人一天。这样的事,我只能不叫即墨去做,去知道。恨不得,当即便离开这世上。
好在,两日里,负屃先行离开,而即墨仍在养伤,似乎负屃吩咐他不得擅动。
我还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即墨,负屃没有送他离开,便是要我总有一天,告知即墨我的一切。
纵然他曾经待我那般亲近,可一旦知道我成了这副模样,再亲近的人,再深厚的耐心,也会被一点点磨光。我怕那一天的到来,宁愿趁他还记得我的时候,便转身离开,不等那一天的到来。
汉武帝当年李夫人,便是极其聪慧的女子。若使皇帝瞥见她病重枯槁形容,不知能否记挂着死去的她,记挂她的亲眷家人。
我没有家人劳烦他记挂,但只要别让他像是我厌恶我自己一般的来厌恶我便好。
“姑娘,擦擦身子吧。”
我抬头,躲避。
“兰萱,下去。”我醒来见到的那女子踱步过来,淡淡吩咐,“姑娘,水温刚好,姑娘去沐浴吗?”
沐浴。
我现在,连稳稳地坐住都很困难。
“姑娘不必担心,东西都已备好,姑娘到时有事便唤我们,主子都交代好了。”
我点了点头,唯有赞同。
木桶里的香汤热气蒸腾,只是看看都觉周身一暖。我许久没有泡过一次澡了,与他四处行走,山里的泉水冷涩,又有他在,无论他躲在多远的距离,我总觉得别扭些,每每无法放松下来。未曾想,这青丘山上,却有如此之地。
两三婢子将我安置好,便退出去,使我不由得一阵轻松。
温热的水里,我安静地看着自己的双腿,明明,伤口未愈,却再也不会疼痛。用手狠狠拧了一下,没有感觉,便如同拧上了一团棉花,不会有半个回应。
眼里忽然一片酸胀,我慌忙低下头去,将那不适埋进热水里,化开。
“即墨公子,姑娘正在沐浴。”门外,忽然传来声响。
即墨来了?这么快,他便来了?
“廖魇,我只问你,你可还好?”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更多的是疲累。医治残臂,是这样消耗体力的事情么?
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可还好”这句话,分明是我想要问出口的。
“廖魇,你还好吗?说一个字都好,让我知道你的情况。”
明明很想说一个“好”,然而,话到嗓子里,滚了几滚,依旧说不出口。
我很好,只是瘫了,没知觉了。
“你在沐浴?伤口能够沾水了?那是不是已经没事了。你若好了,等你整理完,我们就走好吗?”远远的,门上的雕花格上,映出一个身影,只是一个影子,摇晃的,仿佛却是孤单的模样。
我将头深深埋在水里,不想再听。他这样,我会舍不得离开。
“廖魇,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这话,分明听过很多次,可这次,我的心口,却偏偏疼的这么厉害,就好像,整个心脏,都被人捏在掌心,拉扯着。
“不好。”
不知不觉,这两字便突然出口,叫人来不及反应。
门,忽然便开了。
我伸出手去够架上的衣物,身子一歪,栽进水里。
“廖魇!”
我还没有明白怎么一回事时,人就已经在锦被里,裹得严严实实。
眼睛很疼,酸疼。我只想躲起来,便捉住锦被,死死罩住头颅。我害怕去看他的目光,害怕让他知道我的近况。
“廖魇,抱歉,我……”他顿了半晌,才说,“是做我的皇后不好,还是近来你过得不好?”
都不好。过去我做不起你的皇后,今后更加是这样。过去我过得晦暗,今后更加是这样。
“你来看看,我的手好了,就和当初一模一样。你不是总惦念着吗?这手臂不是你救回来的吗?”他轻轻拉着锦被,“来,你看看,你不用担心了。”
我紧紧握住被角,不敢放手。
“徐先生简直是神人!廖魇,你来看看。”
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呢自说自话,说着他的近况,说着他失而复得的右臂,他说给我听,叫我安心。我躲在锦被下,一声也没有回答。
许久,想是他说累了,没了声响。
我拉锦被也累了,手却没有松。
被上,忽然一重,他的声音,贴的很近,掩不去的疲累:“廖魇,让我看看你。看不到你的样子,我会怕。”
他说,他会怕。与伏契斡旋三个昼夜,刀尖上度日时,他也不曾怕过,此刻,他却说,他怕。
我的手,蓦地松了。
日光,晃进眼底。
他正撑在锦被上,右臂完好。
“廖魇……”他的手,拂过我的脸颊,一抹湿凉,连带着发丝扫过的微痒。他皱眉,说:“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哭了?”
哭了?我抬手,摸了摸,那湿润的触觉,的确是从我眼底开始漫延的。
“怎么了?我都好了,你不高兴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泪水,一瞬间汹涌的厉害。
明明想说,我一切都好,可是什么都说不出,只有眼泪。
他不停的为我拭泪,怎么都擦不干。
“别哭,我在。我陪你去找徐先生,徐先生不在,我们就回京师,找御医好不好?只要你别哭,只要你说一声,刀山火海我陪你就是。”
我几乎便要说出口,嘴唇一颤,又吞了回去。
“来,我们走。”他垂首将双臂垫在我背后,将我揽起,我抱紧锦被,退缩,彷徨。
“穿好衣服,我们就走。北边还冷着。”他说着,便起身为我拿衣物。没了他的支撑,我险些躺倒,连忙腾出一只手臂撑在身后,才勉强坐稳。
他将衣领的褶皱抚平递来,我没有办法接,他没有多问,便放在我的腿上。
“我在外面等你,好了叫我。”他想了想,“或者砸个杯子什么的。”
他知道,我不爱说话,来揶揄我,只可惜,如今我没有这样说笑的心情。
门合上后,我发愣了许久才摊开一件衣物,有什么东西滑落,我下意识的伸手去抓,东西握在了手里,身子却连带着锦被滚在了地上,狼狈不堪。
手心里的,是一个千丝结,垂在裙上,走起路来会很美。可惜,我用不到了。
“你砸了什么,这么大声……”他的声音不紧不慢自屏风后传来,忽然变得急促,“廖魇!”
我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
拉紧被子,掩住身体。我已经失去了很多东西了,只剩下这么一点隐秘和自尊,我丢不起。
“廖魇……”
“出去!”我咬唇喊,不愿让自己泣不成声。
他摆摆手示意我放松,便退至屏风后,没有半点拖拉。我忙将衣服扯到身上,一件羊肠裙却怎么也穿不上。我在冰冷的地面反反复复,翻来覆去,那本清净平整的衣衫,一层层打起褶皱。
待我将一切套在身上,拉扯着卷在衣襟里的长发,蜡烛已经燃了近半。
看着那淌下来的烛泪,我的一双手再没力气,垂在一边。
千丝结,仍旧束在裙上,只是,在我身上,它永远不会随着莲步摇曳生风,成了一件彻底的死物。多可怕的事。
“廖魇。”即墨的声音传来,仍是在屏风那头。我一愣,他站了许久了。
我抬手轻叩两下地面,权当是许他进来。
“地上凉,起来。”他见到我,便蹙着眉头,苦大仇深的模样。
我摇了摇头。起不来了,这一辈子,都起不来了。
他大步踱过来,一手勾过我腋下,轻而易举将我提起来,我的腿没有知觉,他稍一松力,我便又跌下去。没敢去看他的样子,自我流泪开始,自我从床上摔下来开始,他定然早察觉了什么,只是碍于我的缘故,他没有说破罢了。此时,也不过坐实了他的想法。
“廖魇你……”
“瘫了。”他不好说出口的,我来说。原来这样的事,我也可以这样轻易说出了,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我几乎想要为自己拍手叫好。
他停顿了许久,才说:“没事,有我。”
我看着他,他似乎真的在琢磨,在思量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度过。他真的不用这样,我没有想过,剩下的日子里,要他的照料和陪伴。我会自己爬下去。
他单臂抱着我,腾出另一只手去够包袱,扬着唇角说:“我们去找徐先生,没事,他会有办法。”说着,他还扬了扬右手,仿佛在告诉我,连这样的事徐先生都能办好,更别提,这骨头还长在我身上,这腿还没断掉离开我的身子,一切都还有救。
可是我知道,要救,负屃早就施以援手了。他不救,不是不想,恐怕,是不能。他有很多无可奈何,不能和我说,他自己一个人背着,奔来跑去,比我和即墨要辛苦的多。
但我的确是要去找负屃的,只是不能和即墨一起。丹穴山,我不懂负屃为什么非要在那么远的地方夺取我的魂魄,但我知道,无论在哪里,我不想叫即墨看见,甚至不想叫他知道。
我推开他,任由自己的身子跌坐下来。
“怎么了?”他躬身来扶,被我再一次拒绝。
“你不想去吗?”
我摇了摇头。
“那我们回京师,御医……”
我更加猛烈的摇着头。哪里都不去,哪里都是,我们要在这里分道扬镳。
“你不走……我在这里陪你。”
我没有办法撑太久,只能用尽力气向前一扑,推开的,只是他的腿。
“廖魇!”他吸了一口气才说。是啊,他是帝王,多久没有人用这样的态度和他相处了,明明他处处包容,时时体谅,却要受到这样的待遇。他没有向我动怒,便已经是我的福气了。
“你想去哪里,哪里我都可以陪你去,你现在的样子……”他没有把话说完,我明白,他们都是一样,他,和兰萱那些人,都是一样,可怜我,同情我,生怕我想不开一样的神情,我看得太多了,他们越是谨小慎微的与我相处,我便越是觉得自己活得卑贱。从出生便已经受尽冷眼,如今,二十年了,仍旧是这样。怪不得别人,怪不得别人,只能是我,一直停滞不前。
挥手拽倒旁边的硬木方几,摆置其上的兰花跌下,玫瑰釉的瓷盆碎裂,泥土松散一地,那花滚到他脚边,摔得狼狈。
他看着我,眼里终于含怒了。
谁也容不得这样的冒犯。
“你!”他像是一口气郁在心口。
我伸长手臂,握了一片碎瓷,狠狠砸向他,一片有一片。破碎的瓷器,带着泥土,刮过他舒洁的长衫。看看,多丑。
“廖魇!”他一把攥住了我仍旧握着瓷片的手,一字一句的说,“你便这么巴不得我走是不是!好,朕走!”
用空余的手抓了一大把泥土,便那样,拍在他的前襟,素衣,更加不堪。
他愣了一愣,怒意更甚,甩下我的手腕当即转身离去。
一瞬间,身子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趴了下去,手臂,恰好硌在碎瓷上,很疼。
廖魇,这是你自找的,怪不得旁人。
我这样告诉自己,重新爬起,向着门外一寸寸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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