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赢的
“皇上受了什么伤?!什么叫突然血流不止?!”
“卑将不知,只是皇上突然心口上涌血,叫了医官,说是伤口很深。可这,这两日战事稍歇,陛下没有亲自上阵,哪里会有这么重的伤。”他瑟缩了一下,“仙姑,莫不是,中了邪?”
“你是在说我不顶用吗?”我冷冷回了一句。
“不敢!只是陛下这伤着实怪异!”
是怪异,我却明白,只是这缘由,无论如何无法说与这些凡人罢了。
“多遣些人去照顾他,无论怎样先将血止住,少顷,我叫凤凰过去。”我强自镇定,待他跑开后,才终于跌在椅中。
东君,你还好吗?现在,是谁在你身边,为你裹伤?
“仙姑?”宓澜歪头看了看我。明明这个时候,担心她自己的夫家才是正经事,她又何必为我这非亲非故的人花费心思。
勾了勾唇角:“唤我紫菀便好。不知晋王今日会否前来。”
他若是来了,这条路便是成功了一半。他若是不来,即墨与他,便仍旧非要斗个你死我活。
我已分不清,这一计究竟掺了我几分私心。
“他答应我的事情,从没有食言过。”她的声音很小,小到若我非仙身,恐怕听不到的地步。这样互相深信着的两个人,其实,何必再奢求旁的呢?倘若,这并非乱世,这样举案齐眉,相携白首的一生,该是多么羡煞旁人。
我忽然,有些羡慕这个妹妹。
屋外忽然一声鸟鸣打断思路,我走到窗口探出头去,是凤凰。
“睚眦呢?”
它摇了摇头,眉目中满是歉意。
“无妨,我早知这结果,毕竟是睚眦。”我摆出一个笑容,“凤凰,即墨出事了,你先帮我去照顾他好么?多谢了。”
它旋即扇动双翼离开。
毕竟是睚眦……他没有趁机与凤凰斗上一斗,或许便是我的幸运了。毕竟,那次战场上,要他佯装成我与凤凰的手下败将,着实委屈了他。
身后忽然传来木椅剐蹭地面的嘈杂声响,我回头,是猛然站起的宓澜。她一向知礼,如今忽然如此……
我望向门外,果不其然,是晋王。
“王爷。”她轻轻唤了一声。
我提步过去,细细打量着他。
剑眉星目,轮廓分明,一身的贵气和正气。衣冠楚楚,一表人才,看得出,确是个可与即墨匹敌之人。
“晋王。”我伸出手,示意他坐下。
他斜斜睨了我一眼,眉目中,谈不上亲切。
“本王不会与即墨东离那乱臣贼子苟且,将宓澜还来,大不了一命抵一命。”他没有坐下,字字铿锵。
“王爷果真爽快人。”我扬眉看着他,“宓澜真的王爷当真是天大的幸事。”我转头看向宓澜:“宓澜,王爷既要你回去,你便回去吧,我不多留。只是日后的路,还请你替王爷多思量,万毋行差踏错分毫。”
宓澜的脸色一分分垮下来,坐定在椅上,膝上的拳攥得很紧,低头说:“我不回去。”
“宓澜!”晋王一声低呼。
“王爷,你投奔九皋好不好?”
“宓澜你这是什么话!”
“宓澜不愿看王爷死去,莫不如叫宓澜当下便死了清净!”她说着,便起身直冲立柱而去。我未料到她性子竟如此,愣了片刻,再去伸手阻拦已错过时机。好在晋王反应快些,一把拉住她,她的额角刚刚蹭过木柱,渗出点点血珠。
晋王忙用方巾轻轻拭去,伤口很浅,见惯了战场厮杀生离死别的他眼里却满是心疼。我的心里,有些宽慰。好歹,艰难与否,两人相互扶持,也是幸福的,幸运的。
“宓澜,日后莫要如此寻死觅活,你这岂不是要我独活于世,老死外乡?”
他话中意味分明是,她在何处,何处便是他的乡,他的栖身所。倘若到了落叶归根的那一刻,也必然是回归到她身边。
便是我听来,也无法不动容。
永生的仙人,向来不会考量身后事。便是经历过了六道轮回生老病死的东君,也从未向我提起这样的事,使我一直以为,我们便会向这样一起走过漫长无止的岁月,三千年,也不过其中眨眼。
或许,当初若能早些经历过凡人这苦楚,我会更加珍惜那些时光。
她轻轻偎在他肩头,那牢靠的臂弯,便是一个女子的全部天地。没有眼泪,那里,容不下一丝一毫的悲伤。
“我带你走,宓澜。”他喃喃,“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她恍惚有些僵硬,退开一步,摇了摇头:“王爷,宓澜求你了,去九皋吧,哪怕只当是归隐,好么?宓澜求你了。”
“宓澜……”
只是看着那男子的眉目和双肩,我便已明了,他是多么有担当的人。一肩扛着那行将就木的国家,那并非说卸下便能卸下的重量。
“宓澜不懂家国大事,宓澜只是想要王爷活着,只是活着,宓澜就已经知足了。求王爷……”
我垂下眉睫,便是宓澜,也无法令他当下便放弃一切,我明白。
“宓澜。”我唤了一声,打断他们的对话,不愿让这无休无止的谈论下去,“这并非王爷能当即抽身之事,王爷需要时间,是吧?”
晋王迎上她的目光,点点头。
“至少战乱结束之前,王爷都会安然无恙,你也可以暂且放心。只是战乱之后诸事,要看王爷自己的决定。今日,便到此为止吧。王爷,请回吧,多留无益,恐怕会叫人窥伺了去。”
他伸臂揽过宓澜,一双眼里满是警惕。
我摊摊手,微微笑了笑:“我不会再留王妃,王爷无需戒备。只是他日,待到时机成熟,王爷给我一个消息便好。紫菀保王爷王妃无碍。”
“本王如何信你?”
我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到他面前:“若王爷签这一纸契约,自然会信任我。”
契约上事无巨细写明一切,规整的如同一场等价交换,没有半分强买强卖的意味,只是各取所需罢了。只是,他若是带着宓澜一去不返,我将这呈递伏契皇族,便是他叛变的铁证,到时,便是战事正酣,他也会被押解回平京,处以极刑。
他自然明白这道理,拧眉看着我。我扬起一个笑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王爷请。”我递上桌上准备多时的笔。
他将那纸拍在案上,看着我一字一句的说:“这要我五十天内给出回复,你便不怕我五十天内灭了即墨东离吗?”
我笑的无害:“王爷自然可以试试。有我在他身边,王爷要用什么方法伤到他。王爷与即墨僵持,早不止五十天了吧?”
“你便不怕我带着宓澜一去不回?”他眼里满是不信任。
“天下间,可还有我不能去寻之地吗?”除非,在我去寻找之前,颛顼帝便已经将我攥在掌心。
他眯着眼睛看我,满是凌厉的光。抬手,龙飞凤舞在纸上签下一行字,带着宓澜转身不去,半分没有多留,好似怕我反悔一般。
他不懂,我不会反悔,多一个人能够和乐一生,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踏云回九皋军营,一路很急,却再慌乱中与谁撞了满怀。我按了按额角稳住身形,看着眼前的人,棱角分明,高大伟岸,只是眉目间长年累月挂着一抹杀意。
“睚眦?”
他不满意一般应了一声。
“你来做什么?”
他扬了扬眉,没有回应。
我忽然记起,是我遣了凤凰去请他,我还以为他不会来。
“晋王和宓澜已经回去了。”
他拉住我的胳膊,拧眉低语:“不要让你的私心碍了大事!”
我看着他,分外认真的说:“这并不只是我性情之举。”
“你想要干预即墨的事,太过分了!”他手上的力道越发紧了。
“我过分?”我忽然有些恼火,“若非黑帝这般步步紧逼,将人间众生玩弄于鼓掌,我又何必做这样的事?”
“你与东君本不过两害之事,又何必怪罪他人!”
我抬手一掌掴过去,他只微微一躲,指尖划过脖颈,留下浅浅的指痕。
我愣了一下,若是往常的他,恐怕全然不会让人近身,更别提留下这痕迹。
我垂下头,等待他还手。他向来好勇斗狠,哪怕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样的教条都是无用的。
“抱歉,脱口而出罢了。”他的声音传来,又让我一惊。
抱歉?睚眦会说抱歉?真是让人受宠若惊。
“无妨。即墨出事了,我要赶快回去。”我准备告辞,无暇去顾忌他的反常。毕竟,即墨是等不得的。
“你真的以为,即墨就这样便能恢复吗?”
我顿住脚步,即墨,自然不会这么轻易的恢复。我明白,只是别无他法。
“昨日,负屃来告知我,因为你做事太过,东君吃了大苦头。东君一日不好,即墨便一日不好。”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除了祈祷,什么都不能做。可是祈祷,向谁祈祷?凡人可以向神明祈祷,而当神明都与我相左,我又可以向谁祈祷?
我得走了,如果他和即墨共享生命,或许,我帮助即墨好一些,他也能好过起来。
“东君近些年来时常受伤。”他忽然说。
我几乎立时转过身去,明明心中已猜出七八分,却仍忍不住问出口:“你什么意思?”
“东君为让即墨时时护佑你,从来都会用术式将所受之伤尽数移接在自己身上。如今,却没有这样做。恐怕是,东君已经……”
“住口!”他不会出事,我还记得,他离开太昊殿的那天,曾如三千年中每次离开时都会做的那样,答应我他会平安回来,毫发无损。他从未食言,也不信他这次会食言。不信,不敢信,不能信。
“你还不懂眼下形势吗?人世间只有你我负屃三人,东君软禁,我与负屃又投靠黑帝,天地间只你一人,能做什么?若顺应黑帝,继续做他的养女,或许还能保全一条性命。你非要折腾到灰飞烟灭的地步吗?!”
我死了,一定是灰飞烟灭,不让你空等我回来。
脑海里,忽然回想起了这句话,眼眶忽然酸涩的厉害。
他不能死,他那般决绝的人,恐怕当真会做出这样的事。他在人世饱受轮回之苦,早知道,纵然离殇所带来的疼痛久久挥之不去,可最终,也难免被人们所遗忘。与其时时惦念的苦等一个不知何时回来的人带来一个不知如何的结局,倒不如干干脆脆的被遗忘,根除那被再次伤害或再次伤害旁人的可能。
“多说无益,我还是先……”
“睚眦!”我叫住他,“是不是,我回去了,乖乖待在北天,他就没事了。”
“你……我随口说说罢了。”他的解释有些勉强,“你知道黑帝的性子,东君好容易让他捉住把柄,他定然不会轻易放过。”
“不多说了,我得去照料即墨。”
“紫菀,别多想。”他很少说这样安慰人的话,语气里满是生硬。
我回头,努力笑了笑:“睚眦,你是负屃附身了吗?”
他蹙眉,脸色僵硬的摆摆手,转身离开。
或许,我如今在做的这些被我视为分内之事的,在他们眼中,皆为大胆之举。的确,五天帝的权威是绝对的,天界众神无论大小皆要听命于斯,当初,我被颛顼选作养女该是多么荣耀之事,受尽了一众神灵的顶礼膜拜,如今,却都已时过境迁了。曾经最宠爱的天家小女,成了引诱高高在上的东君违逆天规的罪人,冒充祥瑞,逆天而为,罪大恶极。
睚眦要我别多想,其实,又何须多想。从三千年前开始,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眼下的情形,再简单不过了。
东君,你还记得么,你说过,若是我敢背弃你,你就背弃六界众生。
我当时只当那是顽笑,如今想来,或许我们要走的这一条路,真的要背弃许多人,背弃这天下。
东君,倘要你为我舍弃六界众生,你会吗?
也许,你当真该成魔,我亦然。
浑浑噩噩中回到九皋军营,每个人都恨不得扑上来将我拉入大帐。
“仙姑,仙姑!求仙姑救救陛下!求仙姑救救陛下!”
已经分不清是谁这样抓住我的手哀求,我只是从云端落到地上,一步步走进帐中。忽然,有些怕,怕见到即墨的血,怕见到东君的血。
“廖魇……”
帐中一声□□透过厚厚的帘帷,落入我耳中。那是即墨的声音,旁人听不到的微弱。
他从来都是一副一切无碍的样子,便是心口受了重伤,鲜血直涌,脸色也从未变过。他几时,有这样虚弱的时候?一直以为,他那般坚强,可如今想想,他是帝王,如何能不坚强,如何能软弱下来,天下,皆在仰望于他。他若是不挺起胸膛,这万里江山,便垮了。
“都出去。”我看着满帐中守望他的人,下令。
“仙姑……”
“都出去!不想他死的都出去!”我咬牙切齿。
如今,我是这九皋人的信仰,没有人能够违逆我的话。一时间,人群只能作鸟兽散。
我终于得以见到即墨东离,病榻上,那苍白的身影,掩盖在浓重的血色之下。
他忽然像是感知到什么一般,沉重的双眼缓缓睁开,定定的望着我的方向,染血的手,颤抖着抬起,准确无误的落在我的颊上。
“不哭,廖魇,不哭……紫菀,不哭。”
泪水,毫无预警的落得飞快,连着他手上的猩红滚落。
“不哭……来,我在,不哭。”
“即……东君……”我握着他的手,一瞬间再忍受不过,嚎啕大哭。
再不想花费力气去分辨他到底是即墨东离还是东君,只是哭着,哭尽这二十年的辛酸苦痛,哭尽这许多年补偿不了的牵挂思念。我习惯了靠在他的肩膀上,一倚,便是三千年,自从那次,眼睁睁看着他吞进忘川水,我便知道,我再也承受不起第二次。东君,我不该忘了你,不该二十年来一分一毫也不去惦念你。是我的错,可是,算我贪心,不能再放手了,不敢再放手了。
那一日,我直哭到精疲力竭,趴在他床头,枕着他的手心昏睡过去。直至他指尖微动,我才恍然惊醒。
手,蓦地松了。
到底,他是即墨,并非东君。他不过一声紫菀,我却为此模糊了心智,错以为他便是东君。不过一场糊涂罢了。不过他透过我见到了廖魇,我透过他看到东君而已。
床榻上,即墨睡得安详,看模样,东君也无大碍了吧。若是往日,即便离了天界到了凡间,我亦知道他能看到我,如今,心中却没了底。即墨此刻未醒,他又该是如何虚弱?身边,可有个人照料?今后,这样透着旁人去看他的日子,又还有多久呢?
“廖魇,若是我瘫了,你可会嫌弃?”
我抬头,他还没有睁眼,这话,便只是一句梦话。我听了,却又不止一句梦话。若我还是廖魇,若当初瘫的是他,我可会将他弃置一旁?
到底,弃或不弃,心头痛的都不止一人。
我叹了一口气,抽身离开。
头痛欲裂。
自即墨倒下之后十数日里,战事吃紧,凤凰来回飞还着实疲累,我只得将它遣回丹穴山,那几重山水之外,倒也清净些,这些个异兽,积聚了千万年的天地精灵,还是不要沾染这尘世喧嚣的好。
我一人执掌这数十万军士,便是手下有南将军及诸路将军分管事宜,但一样样报上来也着实令人头疼。天界千万年无战事,我自然不会去学战术军法,往日看惯了即墨行军打仗,如今也只能学着他的套路一点点摸索。
我向来不擅这样的事,也便只能偶尔用些术式夺取胜利以稳定军心,然而,每每使用一次便觉腰间恍惚刺痛,一次次加剧,可平日里又混若无事。老早听闻,倘仙人在人世胡乱施用仙术,自会有孽报降临,想来,或许这便是我的孽报,好生轻浅。
好在这样的事终于熬到了结束的那一天。
即墨的伤势大好,只是尚不能下床,而这一天,晋王携宓澜疾奔来投,身边只有十余亲信护卫,没有他手下大支部队。
对于这样的结果,即墨已经很是满意。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伏契失了晋王,便是坐拥百万大军,也不过是不堪一击的摆设,取下平京指日可待。只可叹他卧病多日,难展宏图大志。
若是往日的东君,老早便当下床与我说笑,不知如今究竟是何境况,我每日仰望东方苍穹,能看到的,不过是时阴时晴的天空罢了。
为情所困的人,都是苦难的。诸如晋王,即墨,和我。还好,晋王身边,好歹要有宓澜,才子佳人,比我们这样的人,要幸运得多。
即墨请求我令廖魇的躯体不腐,那具尸体早不知怎样处理过,数月如生,只是进来渐渐失了神彩。我答应了他,那冰冷了许久的身体,令人看了,又是一阵颤栗。
不敢去提的一段辛酸往事,只是望一眼便是一道伤疤。
即墨与我渐渐相熟,这令我有些担忧和害怕。但仔细想想,也并不知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只是心里还是难免有一个声音不停提醒自己,不要去和这里任何的人熟悉起来。人世间的一切都是短暂的,不堪留。如今看来一场浩劫,百年之后,也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然而,如今,为这转眼即逝之事,我却要全心投入进去。不知日后,回想起来,又是否会后悔。
东君曾说,他苦于六道轮回时,做了太多后悔之事,看了太多后悔之人,以至到了天界,三千年,都不愿再去后悔什么。
他曾笑谈,最后悔的,便是遇到我,险些坏了他道行不说,更扰了他三千年的清修雅好。
我当时说的是,悔不悔,也回不去了,他还能逃到哪里去不成。
如今,这话,说给我听也恰适宜。
日后,悔不悔,也回不到如今了,莫不如放手去做,至少不会让此刻留有无可弥补的缺憾。
如此,便将诸事抛却脑后,暂且全心帮衬着即墨,自他身子渐好,晋王来奔,南进便尤为顺利。睚眦暗自放宽了手,负屃又毫无音讯,不知黑帝如今按兵不动究竟何意,莫非当真顾忌三千年前父女情谊?
听闻伏契朝堂已混成两派,有人力主固守平京,背水一战,而皇族中更多的是想要继续南逃,苟且偷生。两派各执一词,僵持不下,皇帝夹在其中,尤为为难。朝堂宫廷皆是一片混乱,九皋细作潜藏其中,伺机而动,搅混这一池本就浑浊不堪的水。
眼见大厦将倾,原本如此扶持伏契的黑帝此时却没有动静,不禁使人扶额困惑。不过这样的话自然不能与即墨说,他每日也还算和乐,只是总要去探看几次廖魇,每每,我总是和旁人一起静默肃立一旁,看着他微微佝偻了的身影从面前走过。
我已经不是廖魇,没有资格再去听他们之间的话。
东君又何苦将即墨捏造的如此像个凡人,又何苦让这凡人非要遇上廖魇。
免不了几日叹息,忽一日,抬眼竟已是平京城下。胆怯的君王逃向南方,空留两三皇子将军守城,想来也是血气方刚,竟直截陈兵于平京城门之下,或许也是明白,坚守不出亦不能支持多久,倒不如鱼死网破,好歹有个英名流传后世,留给史官记录在册的便不是委曲求全苟且偷生的字样。
我原以为,这一仗定然势如破竹胜券在握,却没料到,一向暗中帮扶的睚眦却忽然耍狠拼强。他向来有毁天灭地之力,区区肉体凡胎便是千万之众又能奈他何?也只能纷纷退却。即墨遣人守在军后,退却逃窜者立斩不赦,可对着那样一个睚眦,谁又能提起胆量狠冲过去?前后都不过死路一条,一向意气风发的九皋军中,竟嗅出了些绝望的味道。这并非什么好的征兆,我只好踩云而出,以期稳住军心。只是我不能与睚眦动手,倘他决心已定,轻易便可将我击败,到时,军心岂不更加混乱胆怯。
我只能站出来,以期让睚眦顾念我的情面,放出一条生路。
然而他眸色一深,仍旧没有半分收敛之意。我几欲奋不顾身与他动手时,恰见那方一人影乍现,执一折扇,指点这战场左右,脚下不由得一顿。
负屃!
我许久未曾见过他,如今再见却是在战场之上。他不再是即墨的谋士,转而为伏契出谋划策了吗?每每两军交战也并不见他,看来这平京一战,无论人间天上都是极为重视。
可是,他们兄弟二人联手,我又如何能赢。可偏偏,这一场战争,是不能输的一场。我欠即墨的,已经够多了,这是我唯一能帮到他的,我不能背着一身债回到太昊殿,回到东君身边。
好歹,活过了数千年,术式仙法东君也曾提点过一些,只是他那时,常常勾着一抹笑,看我讪讪模样。
未曾料到,二十年来,头一次动用这样的术式,却是要对着我与东君的挚友知己。
翻手,用尽力气施行阵术。东君曾说过,我不过是一朵微不足道的路旁花,能操纵鼓动的,也不过是泥土之上的物什,这些让人一次次忽略了的东西,往往,有着我们不能忽略的力量。
他说,我是他不能忽略的一株花草,摆在路旁,开在心上。
为这一句话,那些日子,我很是投入的学习他所教授的术法。到底,没有白费。
树木根系盘虬交错于地底,无人知晓自己的脚下竟有那样精致的物什。好在,我知道。
抬手,心中拼命去想着那阴冷潮湿的地下,便听四周一片震颤惊呼。
脚下大地已经蠢蠢欲动。
“即墨东离,传令九皋军撤退。”我咬牙说,腰间刺痛又一次闪过,好在,不过一眨眼便过去了。
战场之上,他向来果断决绝,当即传令鸣金收兵,转瞬之间,方才还在混战中的兵士便立即集结成伍,整齐列阵其后,只有我一人留在阵前,腾云而起,看着眼前大地颤抖破碎,粗壮的根系破土而出,在无人能够安稳站立,或被卷入土地的裂隙,或被旁人的刀剑刺伤划破。凡人大约从未如此真切的看过仙人的神力,脸上的恐慌颇有些让人心生怜悯的错觉。
神灵都应该怜悯众生,我却正将这份悲悯之心一点点抛却。
有多少人将因我而死?我不想知道,必须让自己麻木,必须让自己沾满血腥,才能保全更多的人。
突然一阵咆哮竟生生压制住了这愤怒的大地。
“睚眦!不!”那隐约可以听出,是负屃的一声狂吼,突然提高的声线,夹杂着沙哑和粗粝,几乎听不出是一贯文雅的他的声音。
我的掌心忽然一热,低下头,是血。
大地回归平静,而操控这些的我的双手也因此撕裂破碎。一瞬间而来的伤口,没有半分感觉,连痛都没有觉察到一分一毫。
“紫菀!”身后,即墨高唤一声,即便不回头去看,我亦知他的脸上该是怎样的神情。若是我不能帮他赢得这场战争,之前的一切,廖魇的死,一切都白费了。
可是站立于前的,是睚眦。怎么赢?
眼前忽然灵光一现,将血腥的双手掩于袖中,回眸低声向着即墨说:“我最后施力一次,你趁乱派兵冲乱他们,便是有睚眦在,也冲进那城里去,莫辜负了我一番心意。”
他点点头,我旋即一笑。这便够了。
这一式,还是颛顼当年传授我的,东君从不知道我会使这样的招数,我也不敢告知他。
这招式颇有黑帝的风采,冷冽寒厉,极其凶悍,亦极其阴狠,于他人无益,于自身更是有害。
好在,无需用这一双手。
我于心中默念一段祭文,眉心一片清明,眼前却格外寒冷。
天地之间,便只剩这一段寒冷。
我敌不过睚眦,这飞袭的冰刀雪剑却能纠缠他一阵。我向后一递眼色,即墨当即挥剑令三军进袭。我看着他们一路奔袭夺路涌至城墙,心头一阵宽慰,宽慰得窒痛。
近半数的伏契军士被这冰刃击中立毙,余下众人又有几个有胆量靠近些的?大部闪躲开去,与正进击的九皋军混战肉搏,睚眦一时抽不开身,而负屃身为谋士,并不动手杀敌,传了数道指令,只可惜伏契军心涣散,已不能任他指挥调度。
这样的情况之下,即墨夺取平京已如探囊取物。
我终于放下心来,身子一松,腰间便如刀砍斧劈一样的疼痛,双腿一软便跌落下去,再不知这一个战争杀的昏天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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