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三千年,还在吗?
他走在我之前,衣袂翩飞,身材傲岸,洒脱自在,那模样,精雕细琢一般。
我不由得痴了,笑自己,何时像是登徒子一般,倒像他是那精妙绝伦的东家之子一般,增值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只可惜,那只是个背影,从今往后,他能给我的,也不过是个背影。
“这位仙子,你哭声未免太大了些。”他忽然说,没有回头,声音里,只有调侃。
我哭了吗?我出声了吗?抬手拂过脸颊,确有一行湿润在。
“东君说笑了,天界无事,紫菀有什么可伤心的?”他既将我忘了,何必再说什么,徒添伤感。
他负手而立,仍旧是背对着我,可那背影,却多了几抹萧瑟:“说句犯了清规戒律的话,我隐约觉着,紫菀仙子是为情所困。”
我愣了一愣,避重就轻的说:“东君还在意什么清规戒律吗?”
他笑了笑,像是没有听见我这句话一般,说:“或许这天上,为情所困的,不止仙子一人。”
或许吗?那还有谁呢?你吗?
我眨了眨眼,忍下眼底的酸涩,垂头说:“哪还有仙人像紫菀这般痴傻。”精明如他,便该忘了干净,心里,定然就不会这样满是苦涩。
他忽然转过身来,唇角笑意柔和:“我说了仙子或许不信,只是总觉着,我也该是那么痴傻的人,可惜,究竟活了这许多年了,也没个值得痴傻的人。”
没个值得痴傻的人,连我紫菀也不值得。
“裘寰上仙,不是很好吗?”
他脱口而出:“裘寰?一面之缘,至多,友人罢了,连知己也算不得。”
听着他的话,看着他不假思索的模样,我竟有些宽心了,可到底,我又有什么可宽慰的?我与他,连裘寰也不及,我只是来迎他的小仙,萍水相逢一般,又有什么可高兴的。
“东君可有知己?”我深深恐惧那一个答案,却仍旧不得不问。
他想了想:“负屃也许久不来这天上了,我又何来知己,心里像是空了一块,丢了什么也不自知。”
他的神情,落寞的便像真的丢了什么一样。我不由得心里难过,又落下泪来,好在一直垂着头,那泪水直直落在云端,脸上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你哭了?”
我摇头,他怎总是这般敏锐,叫人好不尴尬。
他信手拈了个诀,便将那早迷落在云中的泪缓缓提于指尖,挑着眉看我。我转了转眼珠,透过长睫说:“东君法术高强,随手捏个水珠儿来,倒很是熟稔。”
他朗声笑了笑,拍去了手指上滑下的泪滴,“罢了,罢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微微一笑,那景象,仿若回到了二十年前,氤氲茶雾中,我们相视而坐,眼前朦胧,却分明的知道他在笑,笑的柔和明朗。
“东君哭过吗?”三千年了,我也没有见过他,有一分一毫的软弱,他至多,只是累了的时候,枕在我膝上,阖上眼把玩我的掌心。
现在,已经没有那么亲近了,我连多走近他一步,也不行。
他没有说话,我不由得自嘲的笑了:“紫菀真是多嘴了,堂堂东君,怎么会像我们这些个傻子一样躲着哭呢?”
他转过身去,正要提步,又停了下来,说:“堂堂东君……就不能躲着哭吗?”
“东君也有伤心事吗?”这句话没有意义,我忙说,“若不嫌弃,东君可与紫菀说一说吗?”
“青帝不急着见我吗?”
他不愿说,我也没有资格再问。
“好,东君请。”
“其实……”他忽然说,语气中带着别扭,“和你说说也无妨。总觉得和你投缘。”
就只是投缘,陌生人的一面之缘,或许日后都不会再见,所以,才能放下一切谈心。
“紫菀仙子,我知这附近有僻静处,还请仙子赏光一聚。”他伸手指向一个方向,不知为何,那未知的地方,竟让我心头一悸,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心口涌出。
他看我迟疑,过来一把握住了我的手,笑容明媚无比的说:“我堂堂东君,还能把你骗到僻静处杀了不成?”
我看着他弯起来的唇角,弯起来的眉眼,说:“不会,我随东君去便是,还请东君带路。”
他拉着我的手,一路也没有放开。他的掌心,就如同二十年前那样温暖,不论走到哪里,也不会松开,他的手心里,一直都是我的手,一直都是。我走在他身后,用空着的一只手用力掩住唇,我不想再叫他说我哭了,因为,即便是我哭了,他也再不能像从前那样,给我一个怀抱,讲一个狡黠揶揄人的笑话。
走到最后,我只能将齿痕深深留在手背,我真的怕,怕我再有所留恋,他忘了,他忘了。他忘了,就没有必要再记起,二十年前,旁人对他多加置喙,全是因为我。二十年后,他忘了我,等青帝将一切带过,他还是人人敬仰的东君,还是青帝最信任的下属。没了我,他过的更好。我算什么呢,离了天界就站不起来的废人,只能是他的拖累。这样最好。更何况,听青帝话里意思,也是在提防我,怕因为我的缘故,害的东君灰飞烟灭。
越走越远,越走越近,眼前的一切,越来越熟悉,我不由将手背咬的越来越狠。
北天东天之交,他曾置了一处百丈高台,那时他掌管东天正是最事繁,不能离得太远,偏偏那时候,黑帝才去斩杀妖兽回来,受了重伤,我需留在北天照料,他便在这交界之处,建了高台。我累了,便去那里,不用多久久到,他永远都在。
这地方,他还记得,可为什么,他不记得我了。
“这地方我没带人来过,你是第一个。进来吧,我给你沏杯茶。”他推开门,回过头看着我,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僵住了,抬手用力拉过我咬在唇边的手,“你这是做什么!”
血腥味,在嘴里漫延,我看着猩红的手背,低下头,让泪滚落的无声。
抱歉,抱歉,我真的无法忍住,忍住自己,不去回忆,一个人的回忆。
你说,这地方你没带人来过,可是你记不记得,建好的第一天,你就拉着我的手,走进这里,就像现在一样。你说,你要给我沏杯茶,你还说,你的茶永远不如我的好喝。我知道,你只是要哄我给你沏茶。
“我给你沏茶,好不好?”我给你沏茶,就像那天一样,你别忘了我,好不好?
他松开了一路上紧紧握住的手,正要抬起来给我擦拭眼泪,却猛然僵在了半空,忽然间,又垂了下去握住才松开还来不及冷了的手,眉头蹙的很深:“为什么,你的手这么相合。”
相合?和什么相合?你还记得我的手是什么模样,握在手心是什么感觉吗?
“你进来,别哭了,有什么事跟我说,反正已经耽误了路程,青帝怪罪了算我的。”他的指尖在我手背上摩挲着,那点血腥一点点晕染开,深深的伤口在他的手下慢慢弥合,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草清香,我知道,他身上素来就又清淡悠长的味道,每每施了法术,这味道便越发的明显。
“何必呢?这点小伤。”不值得他用术式来治愈,放着不管,它也会慢慢好起来。
“举手之劳,你我投缘,又何必吝惜这一点点法术呢?”他牵着我的手,跨进那高台。
一切如旧,仿佛在提醒着我,物是人非。
他始终没有松开我的手,指点着拜访在多宝格上的一个个小小的瓷罐,精细的纹饰,出自他手,装着的,是我当初亲自炒的茶叶,每一样,无需标示,我都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茶,有什么样的香气。他闲来想学,怎么也记不住,或是好不容易记下了,隔天便忘了。他总是要我在那些瓷罐上注好茶名,他心血来潮给我泡茶的时候,便不会总是找错了。我每次,都说,写了字,那些瓷罐上的线条笔墨就被截断了。他不知道,我以为,这永生永世里,只要我给他泡茶就好,只要我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茶叶就好。原来,没有这样的永生永世。
他仍旧是当初的样子,每一次,都要打开了盖子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单手取下罐子,单手打开盖子,他的动作有些僵硬。我笑了笑,推开了他始终紧握的手,无需甄选鉴别,即便隔了二十年,我依旧知道,他最爱的茶放在哪里。只是,二十年了,那些茶叶,还在吗?
我缓缓打开盖子,光线点亮其中,深碧色的茶叶如旧,淡淡茶香飘散在空气中,清澈静好。
“你……”我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看着他,没有人用心呵护,用法术照看的话,这极其矜贵的茶叶早便消散了滋味。
他轻轻嗅了嗅茶叶的香气,用更加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我:“你怎知道……”
怎知道你最爱的茶放在何处?
“我只是随意拿了一个,怎么了?”我看向他,“东君要亲自沏茶吗?紫菀也略懂一些。”
“我来吧。”他一面煮着热水,一面说着。
精致的水壶之中,慢慢升腾起热气,我们相对而坐,仿佛回到了过去一半。我宁愿,手背上还留有那一道伤口,好让它提醒我,一切都已经时过境迁。
“这茶很好。”他小心的倾尽滚水,茶叶在茶壶中翻腾,旋转,慢慢绽放开来,如花如叶,“能勾起回忆的味道。”
“勾起回忆?”我看着他,不由笑了。
“你在嘲笑我?”
“不敢。”
“别说不敢。”他轻轻吹了吹杯中滚烫的茶汤,才递过来,“我听腻了。”
我捧起那杯茶,暖了掌心,暖不到真心。往日,都是我给他沏茶,他总是抱怨,烫了,烫了,我知道,他不过非要我朝那杯中吹两下。他说,由我吹过的哪怕是一杯白水,都是这世上至极。他惯爱说玩笑话调笑我,可如今,这些玩笑话,只在我记忆里。
“怎么了,还伤心么?”他细细看着我的眼睛,“青帝叫你来接我,是叫我看个泪人儿吗?我还说,要和你说说我的伤心事呢。”
“我又没有哭。”至少现在没有。
“你哭的还少吗?”他揶揄道,抿了一口茶,却拧紧了眉头,思索了片刻,将杯子递到我唇边,不顾我诧异的神情,说,“烫。”
“烫?”我还没能反应过来。
“吹凉。”他说。
“我?”
他笑了:“还有旁的人吗?”
“没。”我凑过去一些,轻轻吹了两口气,像是往常一样。他这才又抿了一口茶,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这味道才对。”
是啊,这味道才对。我将手中的杯子递过去,学着他的样子,有些娇蛮的说:“烫。”
他抬手伸出食指轻戳我的眉心:“你这丫头。”
“快吹凉。”我催促道。
他皱着眉头笑了笑,还是轻轻吹出气息,我心满意足的收回茶杯,茶的香气里,有着他的味道,的确,这味道才对。
捧着茶杯,相视而笑,这太过遥远的记忆,一时间,充斥脑海。贪恋着一刻,只是这一刻便好了。
“咳咳。”他咳了两声,说,“那,茶也喝过了,你不是要听故事吗?”
我点了点头,只能静静地听着,这是我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听他,说一个和我无关的故事。也好,二十年的空白,或许,这一个故事,能填补一些。
“耽误久了,青帝也会怪罪。”他看了看天色,“想来,仙子也是知道的,我本凡人,到了天界三千年,三千年了,我却不知道这三千年,我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前一阵子,突然之间,像是少了些什么,可少了什么,谁也不知道,连我自己都是,你这样的‘傻子’,或许会明白,心口上被剜去一块的感觉,可我偏偏不知道,被谁剜去了,剜去了什么。三千年,我在北天,看着颛顼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一个人活着,怎么能熬过千万年。我一度以为,这数千年……“他的眉头紧紧蹙缩在了一起,”裘寰,能陪我打发?后来,我知道,原来不能,这几千年的时光,是我自己苦熬过来的,可是,回忆起来,又不觉得苦,只是空,一片空白。倒还不如苦,还知点滋味儿。
“你跟我投缘,我也便只能和你说说,我想找个人陪我走下一个三千年,可是,天界冰冷,找不到人了。裘寰不是那个人,找不着了,就像从天上丢了一滴雨水下去,还没有到人间,就被风吹散了,不见了,再也找不到了一样。”
他说了好多个找不到了,慌乱的语气,像是孩子一样,三千年,他真的忘了,他说找不到了,我呢?我还能找到吗?我好想告诉他,三千年来,我在他身边,我一直都在,可他不记得了,谁能让他忘了,我不信,以他的脾气,谁能抹去他的记忆,除非他心甘情愿。我已经看着他,喝过一次忘川水了,我不能再看着他把我忘了,不要忘了我,又一次的。
“既你我投缘,你陪我去寻日后那人吧。”他眉目还满是悲悯,只有唇角有一抹微笑。
我轻轻点了点头:“好。东君,烦劳,听听紫菀的故事,怎样?”我的故事里,满是你,我却不能说,那便是你。
“既已耽误了,就不在乎多一刻少一刻,凡人怎说的?‘同是天涯沦落人’。”
我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用力磨蹭了一下唇角的茶渍才说:“我的故事,也是三千年前开始的。三千年前,我认识了一个凡人,是一个,很……固执的人,可是,后来,他忘了我,我以为,我们会有千载万年,哪怕他是个凡人,他会有一次次的轮回,他会记得我,可那是他最后一次轮回,最后一次,他把什么都忘了,没有我,没有我们之间那些快乐和美好,什么都没了……东君,我们不是天涯沦落人,你我并非同病相怜。你丢了东西,可我丢了心,我把整颗心丢在他身上,可他忘了,什么都换不回来了,我的心,我的快乐,都不见了,都被丢下了,被我最在乎的人丢了。你是遗弃,我呢,却是被遗弃,我们不一样。你说,空还不如苦,可你知道,真正苦起来的感觉吗?”苦的发酸,发疼,苦的自己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苦的连泪水都冲不淡。你怎么能把我忘了?
“紫菀。”他走到我身边,单手揽过我。我真的想要推开他,他的怀抱,我已经不敢贪恋了,不敢了。
“青帝,要动怒的。”我抬手抵上他的胸膛,用尽全身力气退开一步,留给彼此一片苍凉。我没有办法就这样倚靠一个已忘了我的人。
“是啊。”他明明笑着,声音里,却满是叹息。他躬下身子收拾好茶具,一言不发的走向门外,我亦是一言不发的跟随着他。一路上,再没有交集。我们如今只不过是投缘的两个陌生人,喝了一杯茶,缘分也就尽了,谁也无法强求什么。
直到东天,他看着那一片凄冷的景象,喃喃自语了什么,我没有听清,但大约,是在自责。他身为神君,不司其职,反被囚于北天,碌碌终日,迷失于自苦之中,将东天置于无物,岂不是太过玩忽职守。如今,换回这一片萧瑟,他自然是要自责的。
庄严的太昊殿,曾经是我们两人的乐土,今天,我却是送他来领罚。时过境迁,已经不由人了。
正踏上云阶,前方忽然传来沉闷的一声:“跪下,东君!”
他高大的身子在我身前,瞬间倾颓委地,双膝硌在台阶上,发出一声闷响,砸在了心口的声音。
好歹,退回平整之地再跪啊,怎能就这样跪在冷硬的台阶上?这若是上了时辰,这双腿岂不废了?
“东君……”我小声说,生怕惊动了青帝,“东君莫跪在这里。”
他垂着头:“自作孽,无妨。”
自作孽。他再怎么作孽,我也舍不得。
我过去搀住他的胳膊,他的身子沉重,怎么也拉不起来。
“东君,当紫菀求你了。”
“你去吧,这无关你的事。”
“东君。”我看着他倔强的样子,不由咬牙。他执拗起来,谁也奈何不得,这世上,无人比我更知晓他这性子,他心里空,便要折磨自己的身子。青帝再怎么气愤,也总不至于真的叫他跪在这地方。
“东君若不起,紫菀陪同便是。”我没等他回过头,用力跪了下去。这今后,我能做的,也不过是陪他跪一跪吧。
“与你无干,你又何必……”他叹了口气,“罢了,你去向青帝替我请个安。”
“好。”我打眼过去,他合着眼,分明是听天由命的样子,他本就居于这天上,听天由命,又是在听谁的命。
迈了步子,进去求了青帝,熟料他也是与东君一样,阖眼听天由命一般的神情,只是看着那紧蹙的眉头,才知他正思虑着什么。我没有多做打扰,出了门,长阶如水,他白衣翩翩,衣摆铺陈于凉阶之上,如跌落的素蝶,扯下的翅膀再没了动作。
他固执,我也不好多说,说得再多,不是他心口上的人,他都不会听。我只能蹑手蹑脚的走过他身边,装出已离开的步子,然后,跪在他身后遥远的地方。他的背影,永远不会垮下一般坚强伟岸,只要远远看着,静静陪着我已经足够了,心满意足。
那一天,他等着青帝的一声发落,我等着他起身,一直等到三足金乌也离开天际,一直等到,嫦娥的目光从东到西。膝下的玉阶怎么也焐不热,凉意让双腿刺痛,到最后,终于麻木。身上麻木了,也就没有力气再去理会心里的难过了。
和东君待了许久,让我身心俱疲,不知何时,便浑浑噩噩要昏睡过去了。正混沌着,忽听一声闷响,扰乱迷梦。我猛一抬头,却被灯光晃了眼睛,青帝立于灯光之中,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剪影,巍然若神祗。
“东君,起来,敛了汝的东西去领罚,汝祸乱凡世,违逆天规的事,明日吾再处置。今日,且先发落汝怠慢之罪。”
“叩谢青帝。”他弯下腰去,用手支撑着踉跄了两下,只看得我心惊胆跳,倘他从这高阶上摔了,可不是顽笑之事。好在,他勉强稳住了身子,躬身向青帝一垂首,自嘲一般的语气:“本没有什么东西可敛的,青帝不喜欢的,丢了便是。”
没什么可留恋的。
他转回头,脸上的笑意犹存,只是双眼骤然睁大,目光直直的看着我。他不知道,他一直闭着双眼什么都不去看,甚至,感知不到我的存在。
“你……一直在这儿?”
我扬起个笑意:“东君都说了,你我投缘,我自然要陪同东君一阵子才好离开。”
我想要站起来,可麻木的腿一动便是刺痛,我不愿在他面前挣扎的难看,只得跪着不动。
他过来,手拉住我的小臂,关切的声音:“起得来吗?”
“嗯。”我飞快的看了一眼青帝,他逆光而立,我能见到的,不过一个漆黑的剪影,我只好低下头,任由他将我搀起。我拼命找到我双腿的方向,半晌才借他的力气站住,他明明也跪了许久,双腿定然酸软的厉害。我看着他有几分强撑的眉目,苍白的脸色,说:“东君,紫菀不打紧。”
我不能再把你拖垮了。二十年前,已经拖累了你一次,二十年后,我在你身边,就不能再拖累你了。
“紫菀,汝随吾进来。”青帝忽然说。
我像是捉住了救命稻草,推了推他:“青帝有事传唤,东君还请先去歇息吧,时辰不早了,明日或许会更加劳累。紫菀在这里就拜别了。”
“有什么事,便不能明日再说吗?”
“东君,汝的罪责还不够深重吗?”青帝声音威严,不容置喙。东君即便孤高,也向来对青帝尊敬有加,平素里,半分忤逆的话都没有,如今,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更何况,他也明白,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仙,即便是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也实是不值得堂堂青帝动手的。我比他,要安全得多,明日,他还不知要受什么罪责,今日,总要养好精神的。
“我扶你进去,小心说话。”他坚持将我送上高高的台阶,他的双腿在衣衫之下颤抖着,能看得出那疼痛多么钻心,因为我,也是一样。没有他的搀扶,我定然走不上来。
走近了,青帝的眉头蹙的很深,眼神中,不知是不满还是感叹心烦。
合了太昊殿的大门,将门外黑暗中的身影一并隔绝在外,我静静看着青帝,等着他开口。
“丫头,吾可拿东君怎么办啊。”他的声音里,满是无可奈何。
青帝还有什么无可奈何之事吗?我说:“天下间,若是青帝都不知的事,又有谁能知道?”
他只需一算,便知前世今生,又何必来问我他要如何。东君的事,我说什么都是错。
“他是为了汝,才塑了个人,祸乱了凡间。”
我笑出了声,毫不顾忌他脸上的神情说:“若是塑了个人便是大罪,敢问青帝,当年女娲可曾被您治罪?”
当年女娲造人,便是东君,不也是承袭了那些泥土的血脉吗?若无女娲昔日之举,又怎会有东君今日之祸呢?只是,女娲与伏羲结为连理,我如今当着伏羲的面儿提及女娲,恐怕,是自招祸事了。
果不其然,青帝当即恼了,拍案怒斥:“汝个小小仙人怎敢污蔑当年女娲功德!”
我不禁笑的开颜:“青帝也知我不过小小仙人,自然没有你们这些上仙那般的教养,凡人有句俗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紫菀,既是女子,亦是小人,青帝既留我,便没料到这一幕吗?”
他用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不紧不慢的说:“接下来,汝是不是要说,东君所犯之罪,皆是受汝这等小人蛊惑,他实无错。”
我哑然,的确,这确是我所想,只要东君一切安好便足够了,我不过微不足道之人,便是死了,灰飞烟灭了,也没人为我一哭,又何必让他枉受冤屈呢??
“青帝明鉴,那些事端,本是由紫菀惹出来的,若非东君为紫菀着想,断断不会做出那越矩之事来。”若不是我从天界一跃而下,他又何必紧跟着便塑了个即墨东离相随。说到底,都是我的错。
“汝道是吾不知么?当年颛顼迫汝,东君赶回不及,无奈越矩,怎知即墨非凡人,一举夺天下,坏了多少人的命数。若说罪过,是黑帝种下的罪过,可吾能去追罪于他吗?他本意不过是坑害东君,吾遂了他的心愿,惩治了东君这才能免去一场灾厄。”
“紫菀知道,青帝要为天下计,可东君无错,还请青帝不要苛责,若有什么,怪罪紫菀便是。当年,若不是紫菀太过无能,也不会被轻易迫下天去。”
他叹了一口气,慢慢走向我,抬手抚弄我的额头,像是极亲厚的长辈一般,缓缓开口:“当年,女娲也是这般执着。你记着,什么都会变,你和东君亦然,趁此良机,各自分别,各自过活才是要紧的。颛顼还能好意待你,你又何必非要来这里自讨苦吃呢?舍了东君,天界才能稳固。”
我的心口猛然紧缩起来:“舍了东君,是何意?”
青帝脸上,现出些许不愿多谈的神色,转身便向他的卧榻而去:“吾累了,汝去吧。”
“青帝还请示下!”我高声说,屈下双腿,跪于冰冷的雕花砖石上,方才的疼还未去,这时更加叫嚣起来。可若不如此,我又能做什么?他是青帝,不是像我这样可以随随便便逼迫的小仙。
“他死不了。”青帝语气里,满是不耐烦与无可奉告。
我知道,此时哪怕再问也只是无果,可是心里还是怕,他死不了,我知道,他没有性命之忧,可旁的呢?要让他受多少苦才是尽头。
“退了吧。”
退,退往何处?我不想回黑帝那里,也不想去任何有东君痕迹的地方,可是,当年我们共游天下,哪里没有过我们两人的足迹?
“青帝,他为什么把我忘了呢?我们走过那么多地方,他怎么还能忘了?”便是人类,也不会这么轻易的遗忘。才二十年啊,有些事情,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忘记的不是吗?
“汝不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他的声音里掺杂着无奈。
言外之意,这之中,果然有什么难言之隐吗?他是不是,一切都是伪装,是不是,他根本没有忘记我?可我想不出,青帝都回来了,他又何必隐瞒什么。瞒什么都是空。
“青帝……”
“去吧,迟早都会知道的,无需在这一时半刻执着。”
“迟早,是什么时候。”
“汝这丫头!”
“告退。告退。”我按住膝盖,压下那颤抖,慢慢走了出去。再不离开,青帝恼了,日后,便是连话都说不上了的。若有隐瞒,世上恐只东君和青帝知晓了,日后,再去询问也好。毕竟,不是短促的凡人了,我可以用千年的时光去等这一个迟来的答案。以后的时光,也不过就是陪同和等待了。没有旁的可做,我还要找个地方,找一个新的栖身之所,能够让我重新开始。既然他把我忘了,忘了也好。他说我们投缘,那我便和他从三千年前再次走过。我还有很多个三千年,至少,我不会再像才从前一样,端了忘川水递给他,让他忘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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