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传 8

　　待儿子走后，嘉良娥独自沉思了许久。她思考着儿子嘉良玘这么坚决地要把那两个外族女子留下来的原因。嘉良玘的相好是滇良乃棣，全族人都知道。乃棣出众的美貌是那两个外族女子远远不及的。如今嘉良玘为了留下两个貌不出众的外族女子，竟然不惜和自己顶撞，甚至不怕这样做所带来的失去他大首领位置的风险！嘉良娥以自己对儿子的了解，她相信嘉良玘一向头脑清醒，行事稳健。他如今这么决绝，必定是早有预谋。
　　那么，嘉良娥料想，儿子这么做的原因，一定是他要把嘉良娥玦赶出他的围楼，从而斩断他和母家的联系，行使他独立的权力。
　　近几年来，嘉良娥在处理族中事务上，和嘉良玘时不时地会有些不同的意见。比如，阆族传统，所有猎人打猎所得的猎物，都是由族中平均分配。具体的分配是由大首领和族中长者共同负责。因为每次的猎获多寡不匀，分配的均匀与否也难以界定。因此每次的分配过程都难免发生一些争执。嘉良玘曾经向母亲建议，将族中所有猎人按照能力分成若干小组，然后各小组的猎户自己商量他们的猎物的分配方式。从而避免争执。对于嘉良玘的建议，嘉良娥并未采纳。她认为分配猎物，乃是大首领的职责，不应该下放至一般猎户。
　　又比如，从前，都是由大首领指派固定的几个族人，带着族里的物产，在几个约定的日子，去山下的集市里与其他族人交易，换取一些族里缺少的日用食品回来，再平均分配给全体族人。近些年来，寨子里的一些族人，开始自己私自下山，去参加山外的集市交易。他们不但用猎物换取其它的食物，还会换取一些山外人的衣物和装饰物。嘉良娥对这类事情十分憎恶，认为这样不但有损阆族声誉，也是对大首领权力的蔑视。这样的事情不断出现，嘉良娥有心阻止却无力实行。当她与嘉良玘讨论此事，希望他来采取行动禁止此类行为时，不料嘉良玘却表示反对，他认为，族人们只要衣食无忧，就无需太过操心。
　　对于这些意见分歧，嘉良娥本以为，到了嘉良玘真正成为大首领的时候，他就会明白传统的重要和自己应尽的职责。她想不到的是，嘉良玘自从接任大首领后，却事事和自己作对。他不仅搬出了自己的围楼，现在还要脱离自己的母家，甚至要把家人都赶出他的居所。
　　照这样发展下去，嘉良玘还会做出什么违反祖宗、不可理喻的事情来呢？嘉良娥实在是不敢细想下去了。她一时恐慌加上气怒，觉得有必要采取行动，来向嘉良玘提出警告。于是她把小女儿嘉良依娥叫了过来，吩咐她说：“从今天起，你将那两个外族的女子搬去下面茅棚里住。也不要给她们预备饭食了。让她们自己去找吃的。”
　　依娥睁着一双稚气的眼睛，不解地看着母亲，说：“阿姆，阿哥不是让我们好好照顾她们吗？茅棚是给鸡鸭住的，不能住人呵。不给她们饭食，那不会饿坏了她们吗？”
　　嘉良娥阴着脸，说：“别问那么多！就照我说的做。她们要么赶紧离开我们的寨子，要么就自生自灭。我们没请她们来我们这儿，也不欢迎她们留下来。”
　　依娥还是不明白母亲的发怒的原因，追问道：“那阿哥问罪下来我该怎么回答呢？我可不想被他责罚。”
　　听了这话，嘉良娥不禁心情更加烦躁。看来自己不该这么快就放弃大首领之职。如今自己的话连自己的女儿都不当回事了！她焦躁地连连拍着面前的石几，说道：“难道我说的话现在不算数了吗？我虽然没有做大首领了，可是我还活着呢！你阿哥的大首领职位，我可以给他，也可以拿回来！你莫要推三阻四了，就照我说的办！”
　　依娥被母亲的躁怒吓得后退了好几步。她不敢再说什么，赶紧诺诺地退了出来。
　　依娥是个谨小慎微的姑娘。她觉得母亲今天的举动很反常，她一向待人善良宽厚，从不会像今天这么恶劣无理的。估计母亲是受了什么闲气，才会这么的蛮不讲理吧。而且，说不准什么时候，阿姆又会改变主意，把两个外族女子接回围楼里住呢！依娥可不想去做那个坏人，把外族女子赶到家禽住的地方去。
　　依娥于是去找阿姐娥玦商量此事。娥玦因为早就知道母亲的心意，听了此事倒也不觉得意外。但她也能理解依娥的难处，便对依娥说道：“阿姆有阿姆的理由。你且莫要告诉别人，这事让我来处理好了。”
　　阆族的茅棚，是用山上一种非常粗生的茅草搭就的简易棚子，只有半人高，有些茅棚甚至连外墙也没有。通常这些茅棚是族人用来饲养鸡鸭的，人是不能住的。娥玦也觉得若是让其他族人知道自家人如此待客，一定是会议论纷纷的。更不要说若是大首领嘉良玘知道，会有什么反应了。可是母亲的意志不能不执行。娥玦踌躇了半晌，决定试着去找东满胡商量。
　　东满胡是娥玦的男人。他与娥玦来往了有十多年。三年前，自从娥玦生了第六个孩子后，他们就渐渐停止了来往。东满胡的母亲东满良娥家中子女单薄，除了儿子东满胡，就只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孙女儿。娥玦觉得，若是能让两个外族女子在东满家暂住一段时间，会是一个缓冲的办法。自己可以腾出空来，尽快找人与她们沟通，了解她们的来由，然后再把她们送回原来所在的部族。
　　东满胡听了娥玦的来意后，倒是很欢喜。他的母亲近来因为眼睛有疾，妹妹自己有个襁褓中的孩子需要照顾，东满胡正在犯愁家中许多事务无人照料呢。如今听娥玦说，有两个外族女子可以来帮他照料家务，就算不能解决长期问题，也可以解一时之忧。东满胡自然是一口答应。
　　“她们只是短住一段时间，待我找到人与她们沟通，知道她们来自何部族，便会将她们送走。你有的吃的便给她们一口，没有的吃的便让她们自己去山里找些野果子。只是千万不要将此事告与我阿姆。”娥玦叮咛道。
　　东满胡本来甚是欢喜的，听了最后一句，不免有些疑惑。问说：“莫不是这事有什么不妥吗？为什么要瞒着你阿姆呢？”
　　“你不知道，我阿姆一向讨厌外族人。对这两个外族女子也不喜欢。为免让我阿姆心烦，我才将两个外族女子安排在你家里暂住。你莫要疑心什么。”见东满胡有些动摇，娥玦担心他改变主意，急忙地解释说。
　　和娥玦交往了十多年，东满胡知道她是个极有主意却不显山露水的女人。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回家告知母亲，娥玦要把两个外族的女子暂时安排在自己家里。
　　就这样，姬玛和白玛被带到东满胡的围楼里，住进了东满胡的阿姆东满良娥的屋里。
　　姬玛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将她们姐妹转移到不同的围楼里来。但善于观察的她，注意到之前住的围楼明显是寨子里最显眼和阔气的居所。而被转过来的围楼则十分地矮小和寒酸。不仅围楼的规格低下了许多，她们来到东满胡的家里后，她们的吃食，也变得量少质次了许多。
　　除此之外，姬玛也感到了东满胡一家人对她们的戒备和不友善。
　　东满良娥虽然患有眼疾，但她的听觉十分敏感。只要姬玛白玛一进门，她就会吆喝着让她们出去干活。姬玛虽然听不懂东满良娥在说什么，但她知道女主人是在驱赶她们。白天里，姬玛姐妹俩不停地被指使着做各种的家务和农活。只有到了夜晚，天黑得什么都做不了了，才可以回到房间里休息。
　　白玛因为年纪小，活做得多了，到了晚上便十分地疲倦，很快地就进入了梦乡。
　　姬玛却难免心事重重。她一方面担忧着自己和妹妹的处境，另一方面思念着嘉良玘。他知道她们的处境吗？他不要她们了吗？为什么他再也不来看她们了呢？她们可以留在这里吗？以后她们就住在这个围楼里了吗？姬玛心里有着无数的问号和念头，都得不到合理的答案。以致她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
　　夜深了。围楼外，强劲的山风阵阵吹过，发出惊悚震撼的巨大声响。姬玛的心，也随着这声响而更加不安。她不禁默默地在心里反复地向女神娅莎姆祈祷道：娅莎姆呵，请你帮帮我们吧。请你帮我们在这里留下来，帮我和白玛都能够得到阆族大哥的生命之水，让我们怀上他们的孩子，然后再回到我们的部族里去吧。求求你了娅莎姆。
　　姬玛在不停地祈祷中，渐渐地睡着了。在梦乡里，她听到了狗的吠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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