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赠尔以簪

这一夜，谢嗣音睡得格外安稳，而尤川为了守着她，只敢倚着石壁小憩。

        熹微晨光自林间透来，鸟雀叽叽喳喳着觅食，吵醒了洞中之人。谢嗣音睁着惺忪睡眼看向洞外，已是第二天了，李星云他们应当去救虺王了吧，那就祝他们马到成功。

        她枕着尤川的腿仰头看他，此时的尤川正闭着眼休憩，眉目舒展，容颜清隽温和，一如初见时那个娆疆少年。

        她轻手轻脚起身，三指贴于人腕上，悄悄去探尤川的脉，脉搏沉稳有力，昨日他受得大部分都是外伤，故而内息还算平稳，如今看上去是真的没什么事了。

        真好，她心中如是想，舒心一笑。

        “醒了？”尤川本就睡得不深，感受到她动作之后也睁开了眼。

        “嗯。”谢嗣音一反常态很是腻歪地扑向尤川，乖巧地窝在人怀中，声音还带着几分刚醒时的软糯：“我们去寨子里吧，我想去逛逛，你答应我的。”

        尤川被她猝不及防的一扑弄得措手不及，只展臂轻轻拢着她，怕碰到伤处她又要疼。

        他也不明白谢嗣音怎么突然有些黏他，猜想应是上次抛下她就走，昨日又从血雨腥风中逃离，这两日的跌宕起伏与失而复得，把小姑娘吓坏了。

        他环住怀中瘦弱肩骨，颔首于她额头轻柔一吻。

        “好。”这一切，于他，又何尝不是一种失而复得呢。昨天他是那么绝望，那么痛苦，完全抱着必死的决心去挥剑，可没有想到，在最后一刻她来了，宛如一道光照入，驱散他生命中所有的黑暗。

        从那刻起，他突然就不想死了，他想陪着怀中这个小姑娘，一直一直走下去，直至白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从前只觉中原诗文太过缠绵悱恻，可真到了自己身上，才知所言竟非虚，相爱相守，是他如今最大的夙愿。

        “原来这就是娆疆的集市。”

        苗服少女很是兴奋地看着周围，而身后头戴斗笠的银发少年满眼纵容的看着他。

        这正是偷偷潜入寨中的谢嗣音与尤川二人，由于原先衣服已经破败不堪，他们第一站便去成衣店内选了两套新衣服换上。也因着二人实在是像在炭里滚过一样，满身都是脏兮兮的，老板都没认出他们就是前段时间万毒窟所发诛杀令上的二人。

        “过来。”尤川停于银饰铺子前，朝谢嗣音招招手。

        “嗯？”谢嗣音小跑回来探身来看，尤川手上是一支很精致的银簪，雕刻着娆疆特有的夕颜花，尾端还坠了好看的流苏，晃起来泠泠作响。

        “这个图案好好看，是什么？”谢嗣音抬头看向尤川，却陷入满是药香的怀中。尤川不知何时悄然贴近，虚拢着少女，将银簪缓缓插入发髻当中，

        “是一种娆疆特有的花，叫夕颜。”尤川款款而视，满目情意：“它代表着永恒不变的爱，以及，日暮时分唯一的光。”

        而你，便是我的那缕光。

        尤川如是想道。

        今天为了迎合娆疆服饰，尤川特地为她取了两绺发编了个辫子绾作发髻，其余发丝皆柔柔散下，既有娆疆的灵动明媚，又不乏中原之典雅大方。

        发簪簪好，谢嗣音拿起铜镜照着看，镜中的她不施粉黛，面覆淡紫薄纱，上贴有银质面帘，额间悬了几滴雨滴状的额饰，发间小簪更显别致。眉目凝聚皆是风情，可一抬目，那含于眸中的璀璨笑意又显娇俏。

        “原是如此。”她缓缓念道，抬首迎上尤川视线，眸中满是晏晏笑意，似湖光潋滟，很是好看。

        “那我也告诉你一个故事吧。赠尔以簪，此后长发为君绾。按我们中原的习俗，赠我发簪便表示着你欲求我为妻，从此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你既为我簪了发，自当远聘蓬莱，托付中馈，三书六礼，八抬大轿，与我跪天地，拜高堂，饮合卺，迎我入你的门。”

        她踮起脚尖，凑于尤川耳边，盈着笑意轻声道：“不知少祀官，可听明白了？”

        尤川听着她一言一语，字字嫁娶，神情郑重且认真，竟是一一记了下来，可那骤然贴近的最后一语，却熏红了他耳稍。

        “明白了，我愿与子携手，白头终老。”

        可谢嗣音闻言却收回身子，悠悠转身，负手走在前方，遥遥道：“可我——不愿。要老你一个人老去吧，我永远年轻。对了，簪子不错，记得付钱。”

        她说的漫不经心，言语中皆是不着调，却未曾有人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伤痛。

        尤川听得此言只摇摇头苦笑，将几两碎银扔给老板后便跨步追上去。

        这小姑娘啊，还能怎么办呢，都是自己惯出来。

        阳光倾泻，洋洋洒洒落在少女身上，落在少年身上，同样也落在刑场上正与怪物搏斗的李星云等人身上。

        今日他们前来劫法场，一开始都轻松地很，旧部就来了几个，还都受了重伤，可正当他们想要去劫囚笼之时，却有一个巨大的坛子重重落下，从中跳出一个力大无比，身形魁梧的怪物来。

        “是他？”李星云认出这正是此前初至娆疆之时，遇到的那位寨主。

        原来他没死，李星云暗想。

        可他为何强了那么多，就连侯卿尸祖接了他一掌手都在颤抖，而且他似乎没有了神志。

        众人心知此人不好对付，合力围攻，却都被他打退。他的速度实在太快，最后只得缩小攻击距离来制服。虽几经血战，可还算是顺利救出了虺王，顺便还戳瞎了那怪物双眼。

        李星云背着虺王一路奔跑，虺王现在十分虚弱，他们必须赶紧去死溪林，蚩梦老妈或有方法救他。

        “侯卿呢？”陆林轩望着众人问道。

        专心赶路的大家这才发现侯卿不见了踪影，可看侯卿平日一向如此，突然消失又突然回来，便不多加担忧，且他武功高强，就算是遇到了危险也应当能够逃脱。

        几个时辰后，本消失不见的侯卿出现在娆中的一处寨中，他曾经承诺谢嗣音，待虺王事了，就来寻她。

        侯卿循着流踪蛊来到面摊前，几处小桌只有中间这桌有人，很是好找。

        “我们为了救虺王险些丧命，你二人竟还有闲心在此吃面。”

        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侯卿拂袍落座尤川对面，慢慢悠悠为自己倒了一杯水润喉。

        “虺王，救出来了？”尤川也不奇怪他为何会寻来，应是给谢嗣音服了流踪蛊。

        “救是救出来了，只是虺王很虚弱，而且毒公似乎有什么更大的阴谋。”

        听着侯卿一席话，尤川想起他曾经偷听到的毒公与晋王谈话，他俩似乎一直在密谋着什么。

        “我去找老板再要壶水。”

        一直没有说话的谢嗣音突然打断交谈，不及二人回话便转身，可那动作却有些缓慢，只见她步履虚浮，是毒发作了，她体内的阳气终究还是被蚕食殆尽了。

        走离几步之后她背着二人点了自己穴道，可却一点用都没有，只觉脑袋昏沉得很，身形晃了两下，遥遥向身后倒去。

        就要瞒不住了吗。

        恍惚间，谢嗣音觉得自己又跌入了柔软熟悉的怀抱，她听见尤川一直在叫她的名，可她喉间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只留一滴珠泪自眼角滑下，渐渐的她什么都听不见，五感尽失，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当中。

        清风拂面，阖去她的眼眸，抚弯她的嘴角。此身虽逝，然夙愿已了，此后数万个日夜里，只愿君安好。

        “她中毒了？”

        侯卿隔着衣袖探了一下谢嗣音的脉，脉息虽平稳，却极其微弱，而且他甚至能从她身上感受到很淡很淡的死亡气息，就如同他所御之尸。

        “中毒？”尤川颤颤抬头，眸中已凝上水雾，神情皆是不可置信。他伸手再探谢嗣音的脉，可得到的是一样的答案，确实是万毒窟的毒，可是，他解不了，此毒不似其他剧毒，它极柔，足以不动声色地夺人生息，且所用毒草又多又杂，短时间内根本配不出解药。

        就说她怎么突然这么黏着自己，突然缠着非要逛娆寨，原来，她早就知道这一切，并且下定决心瞒着他。

        尤川俯身紧紧抱着怀中女子，几滴清泪如断珠滴落在地，他抱得很紧，似要将少女揉进身体中，永不分离。

        几声咽泣回荡于此，侯卿第一次见到如此的尤川，那么痛又那么恨，只听二字自尤川齿间碾出，裹挟了滔天恨意。

        “蚩笠！”

        他想起了，想起昨日那一掌，原本就不是夺谢嗣音性命而来，而是为将毒悄无声息下入她体内，再慢慢地如同抽丝剥茧一般夺走她性命。此招看似阴毒，却给了一线生机，因为毒公的真正目的，是他尤川。

        真是一番好算计，他那义父早就算到了即便当时倾尽全力，也不过是鱼死网破的结局，不若将二人放走，只要谢嗣音中了毒，尤川定会回万毒窟寻解药，届时才是真正的天罗地网。

        “先随我去死溪林，虺王以及十二峒之人在那，或能救她。”侯卿一眼看穿尤川心思，出声制止。

        尤川看了一眼怀中昏迷的少女，想想如今之计，也唯有先去死溪林再去了，若是不行，他就回万毒窟。

        “我来吧。”侯卿看到他态度略有转变，考虑到尤川身上的伤，伸手欲接过谢嗣音，却被他拒绝。

        “她不在我怀中睡不安心。”尤川将谢嗣音双腿托起，往怀里拢了拢，对侯卿道：“放心，我的伤没事，赶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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