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她来过我家
刚出校门,就有一辆墨蓝色的轿车缓缓地停到了他们面前。后面的车窗不紧不慢地降了下来,露出一张男人的脸。男人看起来顶多四十出头,头上没有一根白头发,眼窝也很饱满,并没有过多的衰老迹象。只有眼睛有点儿血丝,可能是没有休息好。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他的养父母。
呵,同人不同命。有的人一辈子劳劳碌碌,不到四十岁就满头华发。有的人一生下来就养尊处优,好像吃了防腐剂。
他后来才知道,其实男人的年纪比他以为的还要大得多。
男人望了他一眼,问男孩子:你朋友?
男孩子只勉为其难地嗯了一声,并没有为双方作介绍。他只好有点儿尴尬地看看双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还是男人老道地打破了僵局,在车子里朝他点了一下头:你好,我是他父亲,丁树海。
他猛然睁大了眼睛。那三个字好像有一股毁灭的力量,一下子把十年来积满的灰尘一瞬间扬得干干净净。透过那些纷纷扰扰的烟尘,他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下午,女人用最后一点儿力量要他记住一个名字。
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开始碎裂,就像玻璃上原本只是小小的一条裂缝,可是很快便蛛网一般龟裂到全身。
他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脑子里轰隆直响,像有雷声一个接一个地炸过。好半晌才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呆呆地问,你说什么?
男人有点儿奇怪地望着他,很清晰地又说了一遍:他的父亲,丁树海。
客厅里已经安静得不能再安静。可是谁都知道这只是虚假的安静,有一种可怕的,甚至是恐怖的力量在悄悄地膨胀。
所有的听众都能感觉到,于谦和的故事说到现在,真正的结局即将呼之欲出。这个平淡却诡异的故事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
“你妈妈,认识我爸爸?”
丁浩然不敢相信地望着于谦和,他现在才意识到十几年来从来没有多问一些自己最好的朋友亲生父母是什么情况,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而更愚蠢的是,他总以为那是他的伤痛,是真的朋友就不应该去问,而是等。等于谦和自己告诉他。
他到底用什么样的心情,陪伴在他的左右?
于谦和也不回答他,只沉默地望着他的脸,眼神像死一样的平静,很久才好笑似地扯了一下嘴角。从他认识这对父子的那天起,他就没听过丁浩然嘴里有过爸爸这个词。这破天荒的头一次竟然会是因为他。而丁浩然自己显然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面对他的笑,他还不明所以地一怔。
只有在一旁的方煜文把其余三个人一一地观察下来:他们每个人的表情、眼神、举动,都仔仔细细地描摩在大脑中。而最令他在意的,当然就是丁树海。
分明是事件的直接当事人,却表现得最为冷静,真是奇异。
不,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他已经从震惊中缓了过来,仿佛他早已经预料到了故事的走向。
从故事开始到现在,他一个字也没说过。要么就是他对这个故事不感兴趣,要么就是他知道阻止不了故事继续讲下去。但是看看他紧紧抓住沙发扶手的那只手吧!真皮的沙发外套留下了道道指痕,突出的指节都已苍白。
那个沉默的原因还值得去猜想吗?
方煜文在心底暗暗地笑起来。他没法不笑,这么多年终于也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他看到某些人出丑。他们总在他面前表现得高高在上,其实呢?却很可能比他还不如。他能感觉到,这是一个很精彩的故事,目前为止的平淡情节,都只为了最后。高潮即是结局。所以每一个细节,都不能错过。
“她是谁?”丁浩然猛然转头,看着他的父亲,在于谦和那里没有得到的答案他要从丁树海那里得到,“他妈妈是谁?”
丁树海只望了丁浩然一眼,视线便又回到了于谦和身上。他紧紧地、紧紧地抿住嘴唇,年老松弛的脸颊也因此绷得紧紧的。牙齿稍微一动,连肌肉的线条都很清晰地鼓起。他一秒钟也没有动摇过。如果可以,他想把这个秘密一直带进棺材。如果不可以,他也宁愿多藏一秒是一秒。
丁浩然心口一凉,他觉得他已经明白了:“他妈妈是你的又一个女人。他是我的……”
“不要这么早下结论。”于谦和冷冷地截断了丁浩然,他看着丁浩然几乎涌起泪光的眼睛,声调平板地道,“故事的结局远比你想象中的精彩。”
他又想起了女人。想起了在小县城里的日子,想起了自己本来是谁。
他觉得有必要查清楚女人是谁,丁树海是谁,女人和丁树海又是什么关系。一查之下才知道,原来女人也好,丁树海也罢,都不是什么无名小卒,很容易就找到了他们的资料。
女人曾经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小提琴手,在前途无可限量的时候嫁给了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是海外归来的青年才俊,只用了十年,就完成了从杰出律师到商业钜子的惊人转身。
没错。那个男人就是丁树海。
两个顶着光环的人,闪电一般地相恋结婚,曾经是一个轰动全城的大新闻。天才和天才的结合,足以让所有的人嫉妒得眼红。
但是也许美好的东西本来就不能长久,就像燃烧得越猛烈的火焰越容易熄灭,又或者……是那些不愿意看到他们幸福的诅咒真地起了功效,这段华丽的婚姻不到一年就以离婚告终。
离婚的原因他没有查到。那个时候的媒体没有现在这么八卦。两个人悄无声息地办了离婚,等到外界反应过来已经是好几年后的事。黄花儿菜都凉了。
但是他还是可以想得到原因。他的那个朋友,丁树海的儿子,和他同年同月出生,只差了一个月都不到。
最精彩的还不只是这样。
很快,丁树海又来找那个朋友。那一次,朋友的女朋友也在。丁树海一看见女孩的脸,整个脸都僵硬了。虽然只有一瞬间,很快便竭力掩饰了下去,可是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他忽然回想起一件可怕的事。
当年在小县城的时候,一度盛行过一个谣言:女孩和他长得那么相似,是因为他们的父母有不道德的关系。
如果女孩确实和他相似,但并不是因为她的父亲和他的母亲,而是因为……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可是这一次却没有那么容易得到答案。女孩的父母都只是普通人,和丁树海那样的大人物怎样也找不出联系。
然而,就在他自己都要放弃了,松了一口气地接受是自己想太多的时候,这个原本毫无根据的想法,却偶然地从女孩那里得到证实。
她终于想起了他是谁,虽然那已经是他们认识快一年后的事。
她很开心地和他回忆起孩提时代。他们没有真正面对面地一起玩过,但是他会趴在阳台上看她在花圃里拍皮球。他们也没有说过话,但是一起说过童谣。
他们共有的回忆也就这么一点点儿,很快便讲完了。所以自然而然的,她就讲起了另外一些事。
你知道吗?她说,其实有好几次,你看我拍皮球,拍着手和我一起说童谣的时候,你妈妈就在你身后看着你。
他一下子就懵住了。脑子里混乱一片,眼前都变得茫然,只能呆呆地问了一个无意义的问题,是吗?
他只记得女人是那么地讨厌他想要接触小洋房以外的世界。他永远也忘不了,三岁那年,女人歇斯底里地把他掳进小洋房,一点儿也不顾及他细瘦的胳膊被拽得生疼。他被吓得嚎啕大哭,保姆--也就是他后来的养母脸上红肿一片,捡起了从他手里掉落的雏菊,却不敢送还给他,只那样怔怔地站在花圃前。
他一直很害怕女人。他觉得她一点儿也不爱他。可是却又对她保持了莫名的依恋。
嗯。已经变成少女的女孩子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回想一会儿,又慢慢地开了口。而且有一次……少女抿了一下嘴唇,我还看到她哭了。
他愈发的愕然,觉得很不可思议。女人哭了?为什么哭呢?
唉!少女轻轻地叹息,其实我挺喜欢那幢小洋房的,谁也没想到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
他心不在焉地垂下眼睛:嗯……
哦,对了。少女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就是那天,说到这里又顿了一下,努力找了一个合适的词,你妈妈出事的前两天,她来过我家。
他吃了一惊,急忙睁大眼睛,游荡的三魂七魄也呼啦一声都回到了躯壳里:她去干什么?
她去找我妈妈。
你妈妈?心中的警铃尖锐地响起,刺得两边太阳穴都猛地一跳。
对。少女记得很清楚,一点儿折扣都没有打。她说想跟我妈妈聊聊,我妈妈就叫我爸爸带我去楼上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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