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沦陷(五)
前线传来了新的消息。
大将军被俘虏之后,国丈之子乌少爷领军突围,扭转形势,反败为胜。
卧病在床的老国王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大军已经带着战利品班师回朝了。
可惜的是,大将军战死,只留下一具尸体。
天气渐热,尸首不宜存放,在大军动身前,大将军就已经被烧成了一捧骨灰。
丞相死死盯着白坛子,他的爱子就被装在这里面。出去时意气风发,回来时憋屈在方寸之地。
随军的大将军亲信全部战死,哪怕自己只是一个无关的人,也不得不多想。
他们死得蹊跷。
眼前的年轻人容貌俊秀,甚至还有几分女子的俏丽,嘴角的三分笑意无端妖冶。
和他那个神神叨叨的道士爹一样神色莫测。
乌秀将手中的坛子往丞相眼前送了送,嘴角含笑:“丞相在想什么?还不快送令郎回家?”
丞相愣怔一瞬,看着眼前这眉目淡然的少年郎突然溢出满满的恶意,眉头一跳。
下一刻,乌秀捧着坛子的手指动了动,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松手。
不!快接住!
丞相在心中这么喊着,但是身体怎么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装着骨灰的白坛子坠向地面。
要碎了!
快要与地面接触的那一刻,乌秀忽然探出靴子,接住了白坛子。
他利落地伸手一捞,将白坛子稳稳放在了丞相的手中,戏谑道:“丞相年纪大了,怎么这么不小心?若是坛子碎了,令郎怕是要死不瞑目。”
这个贱民!混账!
丞相眼神几欲冒火,心底却暗暗松了口气。这个贱民说得对,若是连骨灰都收不回来,爱子怕是真的要死不瞑目。
他小心翼翼地揽紧了骨灰坛,忽然听到细小的碎裂声,接着怀中一空,骨灰白坛碎了!
丞相感受到手中细如粉末的东西,目呲欲裂,恨不能从贱民身上咬一块肉下来:“你——”
乌秀眉眼弯弯地看着他,笑得纯良无辜。
“国舅。”前行的国王陛下转身唤道:“快过来。”
他以为丞相在为难国舅,毕竟丞相从一开始就一直联合王后,反复说一些不利于国丈一家的话。
丞相抖着胡子,浑身发颤,只能抑制住:“国舅先行。”
乌秀躬身一礼,忽而抬头盯着丞相,低声道:“你猜,我是不是故意的?”
这个贱民!贱民!贱民!
“你在报复。”丞相瞪着眼睛笃定道。
王后在宫中几度处置那妖妃,都没能置她于死地。原本想,即使如此,陛下都拿他们没办法,更别说一个野道士!
却不想,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们。
乌秀拂了拂袖子,悠然起身:“是。”
这个是,不知道是在回答“故意”,还是在回答“报复”。
或许两者都有。
他们家,惹上大麻烦了。
丞相看着掌心所剩无几的骨灰,颓然地想道。
国舅乌少爷被封为新的大将军,国丈进献仙丹有功。美寇冠绝后宫,再次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
而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来为难她,因为后宫没有人能越得过她。
孙月华带着小黑走进殿里时,美寇正靠在窗边,披头散发,席地而坐。
眼睛闭着,睡着了一样。
黑蛇呲溜一下就要游过去,却被孙月华拽住了尾巴。后者对它“嘘”了一声,完全不管小黑能不能看清她的眼神,拖着蛇尾就往外蹑手蹑脚。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孙月华已经不算怕它了,除了体型吓人,黑蛇就像幼猫一样,慵懒无害。
“什么事?”窗边坐着的人睁开了眼睛。
孙月华的视线从美寇的脸上,下移到她的脖颈上,那里淤痕未消,依旧可怖。
“陛下那里请娘娘过去。”孙月华观察着美寇的表情,小心翼翼道:“还和往常一样,替娘娘推了吧?”
“不用。”美寇抬手挡了挡过盛的日光,想了好一会儿才道:“让那群舞伎过去。”
孙月华明显一愣,沉默了。
“怎么?心疼她们?”美寇朝小黑摊开一只手,黑蛇欢快地挣脱钳制,游了过去,钻到了美寇的衣袖里。
“你觉得她们可怜,焉知其中没有真心寻求富贵的人?若是阻拦,反而挡了别人的通天路。你猜她们会不会感激你这自以为是的善良?”
或许是发呆的时间太长,她很没有精神。
美寇无力地笑了笑,道:“或者,你愿意的话,可以自己去代替她们。”
孙月华立刻摇了摇头:“奴婢这就去办。”
女子在这里,就像是货物一样,只能用这种方式为自己争取一些东西,摆脱困境。
孙月华走出去没一会儿,又慌慌张张小跑进来。
“怎么,又反悔了?”
“不是是月娜娘娘求见。”
王后还没倒,这依旧是王后的人。
可是美寇这幅模样自那晚神秘人消失后,她就一直是这幅模样——
怠于梳妆,神色恹恹。
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
这副模样,如何能见人?如何会见人?
果然,美寇无精打采地靠了回去。虽是如此,她却对一切都掌握其中:“是来卖好的,下次再见。”
下次再见,这次就是不见。
孙月华正要出去禀告,美寇却叫住了她:“你别走。”
“娘娘饿了?”美寇已经很久没吃过饭了,她向来吃得很少,近来吃得更少了。
美寇摇摇头:“不饿,只是不想吃而已。”
孙月华唤来守门侍女,耳语几句,让人出去回话。冷不防听到美寇的后半句话:
“我只是想试一试,不吃东西,会不会死而已。”
孙月华心头一跳,想道:不吃东西,人当然会死了。
“娘娘要想开一些。”孙月华这样劝道,她在思考,如何能不触碰那晚的事情,同时能很好地开解美寇。
毕竟,她现在依存美寇而活,没了美寇,她自己也很难在比丘国的王宫里活下去。
自然,除此之外,也是有真心的。
“你还小,不懂我的心事。”日光下移,照在了眼睛上。美寇懒得动,将袖子盖在了脸上。
一副不屑于和小孩子交流的模样。
“娘娘。”孙月华迟疑道:“奴婢应该是比娘娘大几岁的。”
美寇:“”
殿里一片寂静。
她大概让娘娘尴尬了,孙月华心道。
于是没话找话:“奴婢听说娘娘是长安人娘娘想听听长安的近况吗?”
美寇没有应答,躺着没动。
孙月华自顾自地细数自己知道的事情:“长安的周记酒楼倒了,被大官查封了。唉,那里面的饭菜还挺好吃的。有个新科状元姓邓,攀上了丞相家的高枝儿,娶了丞相的女儿,一步登天。虽说风评不好,可查案还是很清白的。还有刘家铺子做出了新鲜的糖块儿奴婢被卖的时候,二娘终于舍得大方一回,给奴婢买了一大捧,没给弟弟分着吃”
美寇听说过周记酒楼,却从没进去过尝过饭菜。她这样的人家,走到门口就会被拦住。
新科状元更是和她没有关系,那时候整天想的是下一顿吃什么。刘家铺子的糖块儿,也是与她无缘
听孙月华的描述,就知道她们家的日子和她是不一样的。
同一座长安城里,住着一样的男男女女,却过着迥然不同,甚至是云泥之别的人生。
她其实不是很怀念长安。
“你有没有去过城东的馄饨摊子?”
孙月华没想到她真的在听她絮叨,顿时一愣,接着开始回忆记忆深处的城东:“城东有好几家馄饨铺子。”
美寇忽然来了兴致,坐直身体,兴致勃勃地描述:“就是什么都卖的那一家,面条酱菜都有,摊主姓苏,年纪四十”
戛然而止。
四十几呢?
她只记得阿娘四十岁上下,却不记得她的生辰,算不出她今年到底年岁几何。
因为阿娘从未说过,她竟然也从未问过。
美寇以为自己很爱母亲的,却不想细究起来,连她的生辰都不记得。
细数过往,她似乎也弄不清楚阿娘的喜好。什么时候是因为她爱吃而选择说谎,什么时候是真的坦诚。
美寇心底一阵酸楚。
这时,孙月华终于记得了城东的那家铺子:“啊,我想起来了。那家摊子我以前去过,只是后来摊子关张,隔壁的婆婆说是——人没了。”
“没了?”美寇一怔,似乎极难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没了是什么意思?
“那位苏大娘冬日早起到河边打水,许是年迈无力,一头栽进了河里。天色太暗,地方又偏僻,等到被发现的时候,身子已经僵了。”
美寇如坠冰窟,浑身发凉,一阵无力,连思考都勉强,头痛欲裂,反反复复回忆着那几个字。
人没了。
落水,身子僵了
孙月华摇了摇头,一时唏嘘:“苏大娘也是可怜,女儿被拐子拐走,整天以泪洗面——”
一声呜咽传来。
孙月华瞬时想到了什么,她讷讷地住口,看向窗边靠着的人。
美寇抓着心口处的衣料,浑身颤抖,嘴一张一合,面容极其痛苦,似乎是想要说话,却艰难地什么也说不出来。
小黑被捏住尾巴,攥得发疼,下意识一口咬在美寇的手上,扭着尾巴剧烈挣扎。
“娘娘?”
美寇的状态太过吓人,令孙月华也不安起来,连唤两声无人应。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惊慌地道歉:
“奴婢说错话了,娘娘,其实,其实”
其实没发生过这件事么?
欲盖弥彰,更加残忍。
原来阿娘早就死了,她竟然一直不知道。
这样的她,和徐香怜又有什么区别?
眼前又是徐香怜那张如恶鬼般阴魂不散的面容:“你别想离开这里!”
“啊——”
失声许久,美寇扑倒在地上,哭了出来。
像小时候牙牙学语,迈开步子走路一样。那时候摔在地上,有阿娘扶她起来,有人轻声细语安慰,如今什么都没了。
人不人,鬼不鬼,没有地方去。
真是可悲。
这时候,殿外的侍女不识趣地禀报:“娘娘?月娜娘娘跪在殿外,说是不见您就不起来。”
孙月华焦急地看着无声流泪的美寇,只好代为作答,扬声问道:“什么事?”
侍女道:“明日王族狩猎,月娜娘娘想请娘娘一起去。”
麻烦。
孙月华正要回绝:“不——”
“我去。”
孙月华几乎自己听错了,她转身一看,对上了美寇发红的眼睛。
“我去。”美寇再一次肯定地说:“我去,让那个丑八怪滚。”
门外的侍女得到回答,走到殿门口,回道:“娘娘说您有心了,她很开心等够跟月娜娘娘一起去狩猎。”
“真是这么说的?”见人没出来,月娜拍拍土就站起来,也不必做戏给谁看了。
侍女肯定道:“是这么说的。娘娘还说许久未见,月娜娘娘越发风姿过人了。”
月娜笑得妩媚妖娆,得意地摸了摸脸,心道,不枉她花了大价钱从外国托人带回来的脂粉油膏。
日日涂抹,果真有效。
不过——
人都没见到,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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