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沦陷（七）
荷儿挣扎着要站起来，却因为太过疼痛而放弃，只好仰头问道：“公子，可不可以救我出去？”
乌秀端详着下面的少女。
如此相像。
眼中是一样的信任，虽然畏惧慌乱，却一样盛满了细碎而耀眼的光芒。
乌秀甚至有一丝错觉，这里面是一只无助的白色狐狸，正在哀声鸣叫。
他的嘴角浮现出一缕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到的微笑，像是隔着时空在回答另外一个人：“好。”
这本来，是不关他的事的。
可是他却多管闲事地应了下来。
明明这是三王子的地盘，明明可能被凡人看到自己使用法力，明明是麻烦的事情——
可他偏偏答应了。
“好。”
妖向来讲究等价交换，这大概是他唯一一次破例。
荷儿被那笑容晃花了眼，低着头红了脸，心道：他还是这么温柔。
如同踩在云端，荷儿被救了上来，脚踏实地的那一刻，还有些做梦一般的不真实感觉。
她不可置信，自己数次落于危难之中时，希望看到的那个身影，竟然真的再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脚下踉跄，险些摔倒，是乌秀扶住了她。
手上的温热触感告诉她：这是真的，她再一次遇到了自己想见的那个人。
将人救上来，乌秀心中那股熟悉的感觉又消失了。
他皱了皱眉，松开手，毫不留恋地上马，准备离去。
荷儿在他后面追了几步：“乌秀公子——”
“嗖”地一声，一支箭迎面射来。
乌秀不慌不忙地侧身，那支箭从他腿边擦过去，蹭破了他的衣角。
虽是如此，他毫发无损，但是身后却传来一声痛苦的叫声——是那个凡人少女。
乌秀勒马回望，果然见荷儿躺倒在草丛里，肩上插着一支箭，伤口处已经涌出汩汩鲜血。
面色苍白，嘴角带血，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熟悉的感觉回来了。
密林深处跑出几个守卫来，看到乌秀顿时一愣，面面相觑，对着乌秀行了一礼，就要带走地上躺着的人。
荷儿一直希冀地看着乌秀。
守卫们抬着人，默不作声准备地离开，却被马上的人拦住了。
最前面的守卫抬起头来，发现自己的额头正被一支箭瞄准着。
箭后面是嘴角含笑的乌秀：“听说你们在玩游戏？”
杀人的游戏。
以活人为猎物。
守卫紧张地盯紧蓄势待发的箭矢，额头沁出汗珠来。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现在，狩猎者变成了猎物。
三王子兴奋地追击前面逃跑的少女们，一边追一边大笑：“跑啊，快跑啊！”
回应他的是少女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跑着跑着，他忽然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勒马望了一会儿，终于看出是哪里怪异了。怒道：“老虎呢？”
守卫结结巴巴地应道：“先前、先前还在的”
三王子一挥马鞭，甩在那守卫的脸上：“本王子说的是现在？现在老虎去哪了？”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他们一直跟着三王子，三王子不知道的事情，他们自然也不清楚。
老虎竟然不见了。
这时，树林里跌跌撞撞跑出一个人来：“殿下，老虎它”
“它怎么了？”
那人满眼惊恐，道：“死了。”
“死了？”三王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老虎以生肉为食，却被困在食物有限的猎场里，每年只有到特定的时候才会被放出来。
甚至于，一开始它饿到直接吃了两个守卫。
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死了？
尽管不可置信，但和人差不多高的老虎，确实死了。
树林不知道什么地方，飘出来一阵浓郁得过了头的血腥味，这股味道很快包裹了每个人。
不用想也知道，树林那头该是怎样血腥而残忍的现场。
有那么些柔弱的大唐少女，撑着地面呕出了酸水。
这么浓郁的血腥味，或许，死的不知是老虎。
一开始来禀报的那人继续道：“死了，都死了。我们的勇士，都被杀死了。”
什么叫做都死了？
三王子还待再问，报信的那人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把身边的人吓了一跳。等到看清楚那人背上的箭矢，又吓了一跳。
箭矢正刺在心脏处，瞄得十分精准，距离恰到好处，正好刺中心脏，却未贯穿前胸。
除此之外，力道也十分合适，急速射中心脏，以至于这人还能活着。若不是他奔走挣扎牵动了伤口，怕是还能多活一会儿。
那人明明可以穿胸而过射死他，却没有这么做。未知的别有用心，令人毛骨悚然。
但是乌秀的别有用心，只是不想浪费和污染而已。
这块地方还不错，他不想弄脏了它，另外新鲜的血液，一丝一毫都不要浪费才好。
只是，味道有些刺鼻。
乌秀挥袖，脚下血渍犹有生命一般，渗入土地，消失无踪。
白色的靴子迈入深深的青草丛，在少女身边停下。乌秀闭眼微颤的少女额上探了探，道：“睁眼。”
荷儿睁开因恐惧而发红的眼眶：“他们都死了？”
“是。你不怕吗？”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这少女意外地镇定。
“我更怕自己死。”荷儿无力地挪动身体，勉强和乌秀对上视线：“我是不是要死了？”
如果继续高烧，再加上失血，一定会的。
荷儿抿着苍白的唇，本意想笑，眼泪却从眼角落了下去。她道：“我不想死。”
“有我在，就不会死。”乌秀将袖子盖在荷儿的脸上，道：“睡一觉。”
荷儿脑袋一歪，睡了过去。
乌秀就要揽起荷儿的肩膀，却在伸出指尖的那一刻，想到一个问题——
如果躺在这里的是他，美寇会不会对他施以援手？
这个问题，尚且没有答案。
上一次受伤，她畏惧于他的力量，没有动手。若是现在呢，她会不会动手？
玛尼沙勒马于树下，四处看了看，见无人才下马，接着去扶马上被披风裹紧的人：“来，小心脚下。”
美寇掀开面纱：“你要走了吗？”
“前面就是王帐，我只能送你到这里。”玛尼沙小心地放下了她的手臂，叮嘱道：“回去切忌沾水，不要举重物或者用力，小心养伤。”
美寇将面纱阖上，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走吧。”
说完，她却先走了。
没走两步，身后急促的脚步声袭来，接着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玛尼沙在她耳边许诺：“我想神女起誓，一生一世，总归和你在一起，没有别人。”
美寇却问：“国王当初也是这么对王后说的？”
“什么？”她的声音飘渺得像一阵轻烟，轻到玛尼沙几乎听不清楚。
“没什么。”美寇取下发上金钗，塞在玛尼沙手里：“一定要抓住陷害丞相的贼人。”
“好。”身后的人松开手。
美寇不曾回头，一直前行，经过王帐，门口的守卫向她行礼。
里面的乐声依旧，美寇听了一会儿，估摸国王不到明天中午，大概是不会起来了。
她回到了自己的帐子，孙月华已经在门口等着她，一眼就看到她手上缠着的白纱：“娘娘，你这”
“不碍事，去取清水过来。”
美寇说着往屏风后面走，边走边脱衣，正要解开腰带，却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动静，手又放下去了。
她拔出了袖中沾染蛇毒的匕首，悄无声息地靠近床帐，猛然掀开——
空空如也。
刚松了口气，床帐的另一侧传来了很大的动静。
美寇嗅到了熟悉的气息，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看到了床帐另一侧的乌秀。
他先前大概在床上，此刻不知为何滚到了地上，凑近细看美寇就明白了。
乌秀受伤了。
他的胸前一片血红，箭却是从背后射进去的，折了一半，应是他自己动手折断的。
除此以外，他的手臂上还有伤口，倒是和美寇如出一辙。唯一有些区别的是，他伤的是右手。
察觉到人来，乌秀睁开双眸，眼中的蓝色十分暗淡，苍白无力地笑了笑：“看到我这副模样，开心吗？”
他如今的模样，真是前所未有的狼狈。
披头散发，白色的鹿角像是横生的枝杈，凌乱地从乌发中探了出来。
除此之外，他的双颊还有一抹掺杂着银粉的白色斑点，嘴唇殷红，渗出一丝血迹，眼角勾着银色尾巴，长长的眼睫是白色的，像是展翅欲飞的蝴蝶。
一整个非人的妖怪模样。
这个样子，美寇以前从未见过，如今得见，说明他是真的受了重伤，比和秦月寻打斗那一次还重的伤。
这副模样
“开心。”美寇嘴角扯了一抹讥讽的笑意。
上一次的愤怒，哪是能说散就散的。
外面孙月华脚步匆匆，要闯进来，美寇喝住她：“不许进来。”
“娘娘。”孙月华焦急地唤了一声：“三王子的人在搜帐。”
帐外吵吵嚷嚷：“快搜！”
有人问：“什么事？”
“有一头白鹿跑到这里来了，三王子要把它捉住剥皮，做成衣服献给陛下。”
清晰的对话传进两人耳朵里。
乌秀捂住胸口，侧首呕出一口血，染红了整个下唇，喘息着抬头，对上了目光灼灼的美寇。
“你真的受伤了？”
“如你所见。”
“伤得很重？”
“若是你把我交给他们，足以置我于死地。”
沉默。
美寇嘲弄笑笑：“你会又骗我吗？”
“我从不骗人。”乌秀盯紧她道：“若是你不问起，我就不说。”
又是沉默。
“若是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美寇忽然问。
“会。”乌秀抹了抹嘴角的血迹：“你是一个值得记住的人。”
“到时候你与天同寿，长寿不老。漫漫岁月，哪里会记得一个渺小低贱的凡人呢？”
“什么？”乌秀又呕出一口血，喘息着问。
“没什么。”美寇面无表情地后退两步。
乌秀拢起秀挺的长眉。
“三王子，我有事要与你说！”美寇盯紧乌秀，高声道：
“有关那头白鹿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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