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混乌
知元在偏厅吃过了点心,翻了一阵架子上的书,百无聊赖的枯坐着,直到睡醒了一觉皇后才出来。知元头上带着一支十五岁生日时,祖母给的粉玉洒金梅花簪,歪着头睡觉,簪子不小心滑落,发出“铛”的一声,吓了知元一跳,幸好簪子没摔坏,头发绑的又紧没有散落开来。
知元困得发懵,迷茫的跟着软轿回了鸾极宫,服侍皇后睡下,便匆匆赶回御芙堂休息,侍女望月是她从家里带来的,一直等在门口。
第二天一大早,阶柳就神秘兮兮的把知元叫到一旁,小声道:“昨儿娘娘从万德堂回来,她们今天早上整理娘娘的衣服时,发现竟然少了一件中衣。”
知元明白“少了一件中衣”的含义,和阶柳一起捂着嘴偷笑。知元真心钦羡皇后,她素日闲暇翻阅宫廷卷宗,许多妃子过了25岁便鲜有传召,皇后娘娘如今已经36岁还能和圣人恩爱不减,普通人家倒也没什么,娘娘的丈夫可是皇帝。
每天早上皇后便要带着一众儿女去给太后请安,知元与阶柳并不同去,她们要在御芙堂议事。皇后的事务非常多,各宫开销都记在皇后这里,所有妃子的支出都有定额,不过钱并不直接发给她们,要让宫女到皇后这里领取对牌,再到内侍省领取相应的东西,防止后宫里有人肆意挥霍,也能让不受宠的妃子不至于被人欺凌。
除去每日开销,还有人情往来,王府里有红白喜事都要知元亲自写了帖子,然后赏东西下去。如若京中来了外国的贵妇,还要办游园会,夏天时更是宫宴不断,知元与阶柳每日都忙得不可开交。
有时忙些,两人一直从早上到夜晚都在御芙堂,有时闲着便在娘娘身边伴驾。每天至少要见上娘娘一面,娘娘入睡之前一定会传召,听听今日的事务。
这天知元和阶柳忙完内廷事务,夜已深了,太后娘娘的继外孙女灼华郡主也在御芙堂和她们说话凑趣,眼见着天色暗了,阶柳便去与皇后回话,知元亲自送灼华回太后的天保宫。
天气冷的很快,夜间风大,纸灯笼立不住,宫灯都换成了琉璃的。灼华身边的小宫女柔弱的很,拿着琉璃灯笼左摇右晃,灯影闪的人头晕。
灼华笑道:“怎么我身边还有你这么个娇弱人,把灯给我吧。”说着就从宫女手里接过了宫灯,“这个能有多重,哪就累断了手。”
宫女惊恐万分,忙跪下去,磕头如捣蒜,“郡主饶命,奴婢绝不是故意的。”又向知元道:“请尚宫帮着说句话。”
知元指了指身后的望月,望月走上前把跪在地上的小宫女扶了起来,知元看了看她的脸,“你仿佛是月初新来的琴晚?管教你的姑姑是锦屏吗?”
琴晚沉吟半日也说不出话来,望月接口道:“是天保宫里的锦屏姑姑。”
知元对琴晚道:“抬起头来。”
这小宫女脸色煞白,衣着单薄,跪在深夜的寒风里属实有点吓人。知元伸出手在她手腕上搭了搭,“一会就让你望月姐姐带着你去太妃楼里当值,叫环秀姑姑管教。”
望月扶起琴晚起身去了,灼华不解的看着知元问道:“妹妹为什么把她送到太妃那去。”
知元一笑,屏退了身后的其他宫女,两个人手挽着手,一人手里拿着一只灯笼,并肩走在四下无人的甬道里。“姐姐,你看天上成队的乌鸦,谁在前面飞谁在后面飞呢?”
每到秋冬交际,便有成群的乌鸦从天空飞过,黑压压一片更生萧瑟之感。灼华耐心道:“自然是交替轮换着,前头的累了就由后头的顶上,交替往复才能飞得远。”
知元笑着看她不语,灼华惊讶道:“你的意思是锦屏欺负了刚才的小宫女?”
知元点了点头,“那小姑娘的衣服还是夏日制式,我刚才摸了摸她的脉搏,她正来着月信。娘娘早就定下规矩,宫女有月信一不干重活,二不晚上服侍。娘娘总说这宫里没有不起眼的人,哪一个人受了欺负都会心怀怨恨,伺机报复。”
灼华拍手笑道:“瞧瞧,这丫头说起娘娘来,眼睛都冒着光,为着娘娘舒心,几千个宫女长什么样子你都记在心里。我看呀,你这一颦一笑,分明有些娘娘的影子。可是你又不调查,怎么知道她受了什么欺负?”
知元敬慕皇后,天下女子哪个不是如此呢?皇后娘娘温仁待下,夫妻和睦,子女孝顺,婆媳和谐,这样的福气,天下有几人能与皇后娘娘相比?知元摇了摇头,郡主虽身世不大好,早年便没了丈夫,可自幼娇生惯养,到底天真。“姐姐,小宫女受没受欺负,我根本不在意。只要表面上都风平浪静,也就罢了。”
二人一路说笑走到天保宫门,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灼华环顾四周,“人都去哪了?”
知元也已发现,天保宫里一个宫人都没有,灼华与她对视一眼,拼命向太后寝殿飞奔。
出事了。
知元边跑边想,会是什么事呢?谁能撤走太后寝宫所有人?是圣人吗?太后的寝殿里也是静悄悄的,难道她老人家带着所有宫人一起去散步了?
灼华仔细看了看太后的睡榻,轻声惊呼道:“大娘娘?”
榻上一个巨大的黑色袋子正在拼命的挣扎,还发出呜呜的声音。知元愣住了,她十七年的人生经验显然不足以解释面前发生的一切。
来不及反应,眼前突然降落两个蒙面的黑衣人,他们的头发很奇怪,四周的头发都被剃个干净,唯有发顶的头发高高束起。
这两人好像足有知元两个高,两座黑山一般落在面前,吓得知元一时说不出话来,灼华也是一愣。
前头的说着一口奇怪的话,听不出是哪里口音,他问灼华,“你是皇后?”
灼华想了想,镇定道:“吾乃当朝皇后,尔等何人,竟敢私闯宫禁。”灼华气势汹汹,一面说话,一面不动声色的把知元护到身后。她的语气镇住了眼前的两名凶徒,他们用知元听不懂的话侧头低语一阵,两个人耳后皆有一个刺青,看着眼熟,又不知是何处文字。
前头的黑衣男子冷笑一声,伸出手拉住了灼华,他的手掌刚好握住了灼华的腰,在他面前,灼华好像一个布娃娃。
男子揪住灼华的衣领,竟把她拽的原地悬空,他恶狠狠的逼视着灼华,“你是皇后?那就让你生一个混乌人的后代。”
这是知元第一次听到混乌这个名字,她原以为这是个地名。另一个黑衣人正在解自己下半身的衣服,两个黑衣人都没在意知元。
知元的靴子里藏着一把小匕首,这是进宫前夜祖母给她的。祖母说小孩眼睛干净,宫里历朝历代的冤魂野鬼太多,随身带着利器辟邪。祖母还反复叮嘱她这是仙道的法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拿出来用。那个小匕首当真是利器,知元偷偷用头发试了一下,吹毛立断。
她微微蹲下身子,摸到了靴子里的匕首,两个凶徒还是没有注意到她,他们一个忙着解自己的衣服,一个忙着解灼华的衣服。天气冷了,衣服繁复厚重,那人不解关窍,竟大力撕扯起来。
知元找准机会,猛的起身,将匕首插进了抓着灼华那人的肩膀,他的血液是迸射出来的,吓了知元一跳。
另一个看到自己的伙伴受了重伤,顾不得脱了一半的裤子,怒吼着冲上来抓紧了知元的脖子,对着她的腹部重重打了一拳。
知元的匕首飞了出去,灼华飞身扑过去捡,刚才拽着她的人,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对着灼华重重踢了一脚。灼华被踢出去足足一丈远,那人走过去还想补上一脚,却突然摇晃了两下,直挺挺的倒在了已经昏厥的灼华身边。
知元被掐住脖子,已经透不过气。面前的凶徒看到同伴倒地,恶狠狠道:“解药在哪里?”
他的声音近乎发狂,配上他不知道哪里来的怪口音,知元没听懂。那人手上掐的更紧,另一只手不停的殴打知元,脸上,身上,他不知道从哪拿出一条鞭子,用尽全力抽打知元,知元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被他打穿,像一只漏风的口袋。头上的饰物被尽数打落,发簪落在地上,哐当一声碎成了好几节。
他出拳很重,知元渐渐失去了视线,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可能只是一个瞬间,也有了能是半个时辰,一声马的嘶鸣闯了进来。
知元看不见,一个戎装的少年策马进来,他的马高高跃起,用前蹄踢在了凶徒的头上。
凶徒吃痛,作势去抓马腿,少年紧握辔头,调转了方向,飞身从马上跃下,手里一柄剑直指凶徒喉咙,只一瞬间,便夺了他的全部血液和性命。
他的血液放射状的溅出,喷了知元满身满脸,她看不见,只觉得一阵温热的铁锈味扑了上来,味道令人作呕。
少年身后跟着同样戎装的少女,她快步跑到中了毒的凶徒面前,在要害处狠狠刺了一剑,凶徒登时没了气息。她脱下披风,裹住了衣不蔽体已经昏死过去的灼华。
少年用披风一角擦了擦知元脸上的鲜血,知元惊恐的向后躲着,少年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后背,“表妹别怕,是我。”
他是太子,知元虽已进宫两年,太子却几乎没见过。自从太子满了十三岁,圣人便叫他跟着将军们住在军中,每个将军那里一两个月,然后去下一个要塞,一直在外足有五年。他很少回宫,知元只见过他两次。
太子从随身的小荷包里取出一个鲜红色的药瓶,倒出一个金黄剔透的药丸,他轻轻的捏住知元的嘴,“含在舌下,不要咽下去。”
说完他起身要走,知元因为没有了视觉非常害怕,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太子安慰她道:“我在这,我去看看祖母。”
知元收回手,瑟缩在墙角里,这时才想起来疼,全身每一个关节都疼,这疼痛一齐漫上来,就像海水一样淹没了她。
太子解开黑布口袋,发现太后被捆住手脚,口里塞着一大团布,老太太被吓得不轻,太子安抚了好一阵才让她老人家安静下来。
太后握住太子的衣袖,“衍儿,你母亲呢?她没事吧?”
太子温和道:“父亲母亲有雨探保护,万无一失。”
太后感慨道:“幸好有雨探,伍……吾没事了,你去保护圣人与皇后吧。”
门砰的一声被打开了,知元以为混乌人又来了,吓得尖叫。一个满身是血的人挥舞着刀扑了进来,滑跪在太后面前,口里高喊着,“太后娘娘!臣来救驾!”
知元听出了他的声音,他是孝昌王世子,卓靖持,字景麟。太后看着他满身的血,忙问太子,“你给三丫头吃的药还有没有了,快给景麟一丸。”
太子并没回答,径直走向卓靖持,伸手抻起他的衣服看着他身上长长的刀伤,冷笑道:“小王爷这刀伤真是奇了,我一路走来也没见混乌人用刀,你这一身伤,是从哪来的。”
他说的是个陈述句,每个字都带着冷傲。卓靖持傻傻的讲道:“我也不知道啊,我本来都要出宫了,突然看到好多黑衣人在东宫附近。我就见一个砍一个,一路到了太后娘娘这里。”
太子没再和他说话,转身对太后道:“祖母,表妹像有骨折,我先带她出去。姐姐应该没事,有芜苒在也不必去太医院了。”
卓靖持不关心太子还理不理他,他的眼睛紧紧跟着芜苒,她正在照顾晕倒的灼华,她拉起灼华的手腕,又摸了摸她的四肢,看看她还有没有其他外伤。
太医院里,太子手里把玩着知元的小匕首,刀鞘的银色的,刀柄上点缀着七色宝石,刀刃闪着莹莹蓝光。这把刀能治许知元于死地,她日夜随意出入宫禁,身上带着这么一把淬着巨毒的利刃,实在是让人免不得怀疑。
他斜着眼睛看着躺在床上被医女救治的知元,她们脱去了她的衣服,露出了她晶莹的肌肤。所有的东西都需要反衬,她身上触目惊心的青紫色伤痕,反而更显得她肌骨莹润,像是一尊完美的青花瓷。
三个月前,太子被封为左千牛卫将军,负责京畿地区防卫,特别是皇城的防卫。他结束了漂泊的日子,原则上,左千牛卫依然为他保留了军署后面的官邸。他住不惯东宫,便以军务繁忙为由,住在军署里。
深夜,他回到宅邸时,芜苒正坐在灯下,她褪去了白天飒爽的戎装,一身轻纱软缎,坐在暖黄色的烛光里。
太子自己脱去了身上的重甲换上了软甲,看着她手里拿着一朵粉色的玉梅花。太子从身后抱住她,“看着眼熟。”
芜苒回头娇笑道:“岂止是眼熟,你那表妹日夜戴着,难道你忘了?”芜苒温柔的看着太子的眼睛,“三郎,我想我们不需要再测试了,答案呼之欲出,不是吗?”她手里拿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后日行动,切不可靠近鸾极宫,署名是一个奇怪的字。
太子没有回答,而是拿起那朵梅花放在灯下看了看。他对芜苒说了谎,这支玉簪他不仅记得,还印象深刻,那是天然的粉玉,通透的像是一汪水,簪柄上用金子点着一个一个小点,模仿植物的茎。他记得是因为他母亲也有一支类似制法的玉簪,母亲那只是红玉牡丹,这两只簪子来自太后的父亲,张老太爷。这是两个女儿成年时,老太爷亲手别在女儿头上的,如今它们分别被传给了皇后和知元。
太子随意的把它扔在桌子上,芜苒爱惜的把它抓了回来,“三郎缺个扇坠,明日把它磨一磨,正好可用。”
太子没接他的话,而是拿出自己的千牛刀擦了擦,“我还是要再确认一下,换上官服,一会我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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