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晚了
“娘娘,福宁宫后头有什么屋子,儿怎么不知道?”周重明语气平淡,好似不过是随意一问。
皇后一怔,有些不自然地侧过脸:“没什么,不过是一间普通屋子,用来惩罚犯了错的下人罢了。”
若是以往,听到不过是这般用处,周重明必定不会上心,但一想到皎皎或许也曾在什么屋子里被逼着抄佛经,他却按捺不住心里翻滚的惶恐。
“那太子妃,也曾在那抄过吗?”
先没反应过来,一听太子提起“太子妃”三个字皇后还有些恍惚。
她那大侄女已是去了一年了。
那大师没说错,她果然折在了双十年华。
思及此,皇后想起自己曾做下的决定,心里的亏欠更是少了些。
本就活不长,何苦让她像侄女一般在人间遭罪。
“几次罢了。”皇后不耐烦地答道,她不愿意再多聊这个话题。
周重明先是沉默,后才艰难开口:“\''儿也欲前往那屋子一观,请娘娘允许。”
那等肮脏之地有什么好看的?
皇后描画精致的柳眉一横,就要拒绝,又想起如今严家形势大不如从前,诸多方面还要仰仗太子,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孙嬷嬷,你带殿下去瞧瞧,即刻便回。”
周重明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皇后,那里面的意思复杂得很,叫皇后有些心慌,待仔细一瞧,人已经大步去了。
真是,一个个的,都不让人好过。
皇后倚在用惯的美人榻上,平复着紊乱的气息。再怎么样她都是一国之后,不能叫下人看了笑话。
“殿下,这里面实在不大好,您掩着点口鼻。”孙嬷嬷尽心提醒了一句,钥匙一转,将门上的锁打开。
周重明从未见过如此逼仄的屋子,约莫不到半个亭子那么大,能容两人已是极致。
就算他没有这见不得脏乱的心病,也是断断不能容忍着这样的地方,连看一眼都叫他厌憎至极。
但是,皎皎却在这抄那什么佛经……
周重明站在门口,里面潮湿的水汽混着难闻的异味扑面而来,这与让他遭受了这世上最残忍的刑罚无甚区别。
他不觉退后了三步,转过背,弯腰,试着将那股子恶心感硬生生压下来。
“殿下,奴婢这就关上……”
孙嬷嬷慌里慌张地想要将门带上,却被男人嘶哑的声音止住。
“你离开,孤自己去看看。”
周重明靠在冰凉的宫墙上,淡淡地说道,似乎无事发生。
“这娘娘说……”
“孤说了,你自去禀告。”周重明不想听后面的内容,他心意已决,再不能更改。
“是,奴婢告退。”
殿下是这皇城未来的主人,孙嬷嬷识时务,提了一句已是到位。她不敢耽搁,两条腿倒腾地极快,过了拐角就不见人影。
四下无人,周重明深吸了一口气,忍着极端的不适踏进了屋子。
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
周重明仿佛看见一纤瘦女子是如何蜷着身子,一笔一笔就着昏暗的光,废了多少稿,才抄下一卷字迹端正的佛经。
默然静立了一刻钟,向来喜洁的男人实在忍不了,跌跌撞撞地出了这炼狱。
这等折辱,她受了多少次,受了多少时辰。
每三日一次的请安,周重明之前未曾过多关注,只知道娘娘喜欢将皎皎留下,原以为不过是姑侄叙话,现在看来是他想得太好了。
他不明白娘娘如何能待自己的侄女如此,仿若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一般。
不是……
思及此,周重明捏紧拳头,手背青筋如同藤蔓一般蜿蜒。
男人眼周泛红,衣衫褶皱,早已经失去了翩翩君子的风度。
便是撕破脸面,他也要将这事问清楚。
皇后听到孙嬷嬷的说法,懒得再生气,索性小憩片刻,等人回来再说事。
“娘娘,您为何要如此磋磨太子妃?她既是您的侄女,又是儿的正妻,您为何要如此欺她?”周重明克制地等着孙嬷嬷将皇后摇醒之后,他才压着火,尽量平静地质问。
皇后睡得正舒坦,冷不防被人吵醒,心里头不顺:“什么太子妃,应该是先太子妃才对,一个已经殁了的人,你与我这吵什么吵?”
“儿只是想弄清楚,同为严家之女,为何您待严小娘子好,却不愿分一点给严大娘子?”周重明本就不舒服,现下正压着一阵一阵泛起的头痛,努力保持清醒的神智。
“她如何能与珠儿相比,自小便是一副唯唯诺诺、病歪歪的模样,看着就像是来克人的。我与你说句实话,那孩子刚出生便被断言活不到二十岁。如今再看,虽是多了些时日,但也大差不差。”
皇后站起身,水红色裙摆拖在地上,气势凌厉,言辞激烈,也是带着五分的火气。
“所以,您之前留她在宫里,都是做什么?”
周重明抬眼,黑眸里似是封了一层厚冰,仔细一瞧,里面又像是掺了晃悠悠的水,尖利与软和矛盾又和谐地混在一起。
听着语气不对劲,皇后一时有些怯了,但依旧嘴硬地说道:“能做些什么事,不就是说说话,教教她规矩。
周重明见皇后眼神躲闪,就知她嘴里的话不能信。
“孙嬷嬷,你来说。”
被点名的老嬷嬷心里直颠颠,她是真的不想掺和到这对母子之间的争执里,奈何形势比人强。
“殿下,娘娘并未说错。”
孙嬷嬷低头,恭敬地答道。她也没撒谎,只不过说得什么话,教得什么规矩,就不能细纠了。
“是吗,孙嬷嬷你在宫里也呆了几十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孤不愿你晚景凄凉,你可明白?”周重明不紧不慢地说道,但孙嬷嬷哪里听不出来里面威胁的意思。
“殿下这是何意,难道还要越过我惩罚福宁宫里的人不成,哪有这样的规矩?”皇后气得坐回榻上,摸着心口处,似乎要晕过去。
“你可明白?”周重明又问了一遍,好似下了最后通牒。
对上太子那双无风无波、不起涟漪的眸子,孙嬷嬷知道自己是逃不掉了,苦笑一声,将太子妃在福宁宫里的遭的罪说了五分。
“回殿下,先头太子妃经常在这练规矩,如顶着十个碗练步态,在硬板上连跪姿……娘娘也时刻规训、勉励……”
孙嬷嬷吞吞吐吐地捡了些较轻的事情,委婉地道来,主要凸显了皇后的一片苦心,唯恐她难当大任,丢了皇家的脸。
“够了。”
周重明越听越堵得慌,脑子发懵,连带着呼吸也不畅快。
“娘娘,您如此炼她,也不知您可对自己多加约束,为天下女子做出表率?”
冒着不敬,周重明含着齿尖的一口血,哑着嗓子一字一字道来。
皇后冷哼一声,说出的话就跟刀子一样扎在周重明的心中。
“人都去了,殿下知道心疼了,早干什么去了,您可有在我这问过一句?现在搁我这耍脾气,摆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样子,怕是晚了。”
着实狠绝。
仿若当头一棒,周重明站立不稳,往后退了三步,不得不闭了闭眼,缓一缓。
他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将那一团血影吐在上面,白色的缎面衬得殷红的血迹愈发不祥。
他轻笑一声,望见皇后惊慌的眼神,带着些执拗道:“不晚。”
皇后也是后悔了,她这性子受不得委屈,原本预备着好好与殿下商量的,谁知竟然闹成这样。
“重明……”
周重明没有理会皇后的呼喊,转身云淡风轻地往外踏了出去,只是一贯笔直的脊背却有些佝。
林皎皎与爹娘谈过一番后,回到自己屋子里休憩。
直到睡梦中被人小心翼翼地碰了手指,她才醒转过来。
她偏头一看,见又是那人,有些厌烦地缩回手。
不是早晨才来过吗?
一天天的,就好像没有正事干似的。
她听到那人坐在床榻边沿,面容雪白,气色不怎好却嘴角上扬,努力扯出三分笑,看着倒是有些可怜。
“皎皎,之前是我错了……我们好好的……重新来过……与狸奴一起……”他的语气有些颤抖。
林皎皎看着埋首衾被,只露出一截弯曲颈子的男人。
错了吗……
可惜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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