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三章 永恒的避难所

　　几乎是向前话音刚落的瞬间，来自死亡那变幻万端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既然给我机会杀死你，为什么要选在这里见面，而且只过来了一部分意识体？既找死又怕死吗？”

　　死亡的声音同时夹杂着万物终末的枯寂、循环再生的雀跃、生命发端的情欲、倾颓衰微的悲叹等重重气质；即便从未与之交流过的人，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也绝不会错认。

　　“死之前，总得给自己争取一个说话的机会吧？”向前的脸皮很厚，面对死亡的揶揄嘲讽全无反应。

　　再说了，死亡的嘲讽也不是无的放矢。

　　选在海拉的灵魂领域作为会面地点，过来的还只是一部分意识体，就算话不投机打起来又跑不了，于本体而言最多只耗损一些精神而已。

　　没错，向前的的确确怕死，做足了保命的准备。

　　这种小动作惹来死亡轻蔑的嘲笑；祂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只想问，永恒想怎么利用我灵魂中那个宇宙？”

　　死亡第一次表露出“错愕”的情绪，因为向前这句看似简单的提问，传递出了许多信息。

　　因为向前问的是“怎么利用”，而不是“用来做什么”。

　　死亡的目光变得玩味，打量着向前，却久久不再开口。

　　向前很是无奈。他从量子领域出来的期间，能争取的时间并不多。灵魂领域的时间流逝虽然极尽缓慢，但也不能这样永远沉默下去。

　　“难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向前只得追问，“还是说你不愿意回答？”

　　死亡冷笑一声：“我只是感到好奇。”

　　“好奇什么？”

　　“我在好奇，你到底是谁？你真的是一个叫‘向前’的灵长类智慧生物，还是一个被蒙蔽了记忆和灵智的永恒分身？”死亡的话仿佛拨弄琴弦的手，能把人心拨弄得寸寸散乱，“我观察了三十年，却始终无从判断。”

　　这是三十年来向前听过最震撼人心的话，也是成年之后他第一次感到方寸大乱的时候。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沉声问道：“你怀疑我是永恒的人格化身？”

　　“你？你还不配！”死亡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永恒的人格还在整个宇宙与我抗衡；你最多是他分出的一缕意识。”

　　向前突然神色一整：“所以说，永恒确实诞生了自我人格？”

　　死亡的冷笑声戛然而止，祂意识到自己被套出了真话；这让祂不由地恼怒起来，就像被一只随手可以碾死的蝼蚁冷不丁反咬了一口。

　　向前继续问道：“你曾告诉我说，永恒胆怯了。像祂——应该说像你们这样的存在，会导致‘胆怯’的事情应该不多；祂的‘胆怯’是因为害怕死亡吗？”

　　“他当然害怕我，尤其是在他做出这种不堪的选择之后。”死亡故意混淆了向前话中“死亡”的含义。

　　向前同时注意到，死亡称呼永恒时用的是“他”而不是“祂”。这其中或许有轻蔑之意，同时未必不是一种特别的暗示。读音虽然相同，但是在意识体的交流中却不会将这两个字弄混。

　　在人类的语境中，对待秉持神格者才会用“祂”。死亡与向前打交道的次数也不算少了，不会不懂。

　　于是向前趁热打铁追问：“祂会怎么做？”

　　“为什么不试试问你自己？”死亡却没有正面回答，“如果你真的是他的分身，那么等到必要的时候，你自然会明白一切。”

　　向前不复原先方寸大乱的模样，淡然答道：“你都判断不清的问题，我就不必费神了。不管我是向前还是某个稀里糊涂的分身，现在最想做的都是弄明白永恒的意图，然后再做抉择。”

　　“抉择？”死亡哂笑道，“如果你只是一个分身，你觉得自己还有抉择的权利？”

　　“只要我一天还是向前，我就会以向前的立场进行抉择。”

　　死亡发出一声含义莫名的冷笑：“自我人格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无数个智慧文明，无数个智慧种族，已经发生过无数次类似的事情；可每一次见到新的故事发生，都会令人惊叹。这种‘自我认知’竟然具备连我都无法洞察的力量。”

　　“所以，你是说，你无法理解‘自我认知’的意义？”向前问，“这里边，也包括永恒的选择吗？”

　　死亡的语气变得更冷了：“就算不能理解意义，但是我能理解什么是错误！”

　　“那不如告诉我，永恒究竟想要怎么犯错？”向前如蛊惑般说，“或许我能帮你阻止祂？我也需要阻止祂！”

　　“你？你也配？”这是会面以来死亡第二次不加掩饰地贬低向前，“你根本不能理解如我们这类存在的‘真实’。”

　　向前依然不为所动：“我不要了解全部的‘真实’，只要切实了解其中一部分就行。”

　　“你了解了什么？”死亡冷笑着反问，就像人在问一只蚂蚁是否了解整个世界。

　　“宇宙的熵灭，应该是真的吧？”向前沉声道，“熵增是物理学里的概念，但是放到整个宇宙推而广之，应该也可以成立，对吧？”

　　死亡再次沉默了，原本的冷笑与轻蔑渐渐消失不见。

　　向前察觉到死亡的变化，但没有急于趁胜追击，而是按部就班地说下去：“我用灵魂宇宙做过好几次尝试，让宇宙回归奇点，然后重新爆炸。我原先一直以为这个过程就是宇宙从消亡到新生的循环；可后来却发现其实不然。”

　　“因为当某一天我在使用黑魔法的时候，突然想起永恒曾把西索恩比喻为宇宙的癌症。”向前在手心里幻化出宇宙的微缩模型，同时一缕暗红色的黑魔法能量从模型一角缓慢侵蚀无垠星空。

　　“因为这个念头，我突然联想起熵增与熵灭的理论。对多元宇宙而言，宇宙重回奇点并不是消亡，只有当整个多元宇宙的既有规则体系被破坏殆尽的那一刻，才是宇宙彻底湮灭之时——也是你们这些规则化身消亡的时候。”

　　“永恒所害怕的，让祂因此而胆怯的，是不是那个彻底湮灭的时刻？”向前在说完自己的推论后，又问出了最后的问题，“对永恒来说，我灵魂中的那个宇宙——那个与多元宇宙完全无关的宇宙，会不会只是一个避难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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