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悬枝尸
解盈一回到解府,侍书就迎出来。
“郎君。”侍书那张白纸一样平板的脸上难得的有点急切,“知府大人叫你快去用晚饭,礼部尚书岑大人今日也在。”
解盈讶道:“岑大人怎么来了?”
“五月廿五是太后娘娘寿辰,”侍书道,“陛下命知府大人与岑大人共掌此事。知府大人与岑大人本就相熟,今日在院中摆酒共饮,听说您回来了,岑大人便一定要见见您。”
解盈仍有些纳闷,她飞快换了衣服前往后院,果见两位大人正在月下对饮。
解左京身形瘦长,面目清癯,眉间一道忧国忧民的皱痕,他一向节俭克己,平时除官袍外,也只穿粗布皂袍;对面岑敬廷截然相反,一身绸缎衣裳,面色红润,胡须浓密,说话间“哈哈”大笑,中气十足,是个豁达慷慨的豪迈之人。
解盈快步上前,向两人依此行礼,先呼“岑尚书”,再呼“父亲”。
岑敬廷连喊“免礼”,解左京仍然拿着酒杯,皱着眉,眼睛也没有抬起来一下,应和一声便算是见过了。
“解贤侄!几日不见,越发英姿飒爽了!”岑敬廷朗笑道,“今日家宴,无须多礼,你父亲叫我一声‘老兄’,你也随他,叫我‘岑伯父’便好!”
解盈笑着应了,喊了声:“岑伯父。”
“好贤侄。”岑敬廷倒了两杯酒,走到解盈身前,对着月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在他腰间停留片刻,不着痕迹地移开,“听闻圣上钦点你负责一桩奇案,伯父先祝你马到成功,扬名立万啊!”
说着他递了杯酒给解盈。
“谢谢伯父。”解盈接过酒杯,却没有喝,“小侄今夜要去巡街,不便饮酒——倒是伯父您,您主管的科举大事刚圆满落幕,又被委以重任,实乃双喜临门,还是小侄以茶代酒,敬伯父一杯吧。”
岑敬廷捋着胡须,指着解盈哈哈大笑:“老弟啊,你看你这儿子,多会哄人开心!若不是你执意不肯,我还想为我家丑丫头,搭上这门好姻缘呢。”
“解盈的婚事,早在出生时便定了。”解左京终于开了金口,“状元郎才貌双全、前途无量,可不比犬子这有勇无谋的武夫强得多了?”
解盈微微一惊:“伯父可是要招新科状元为婿?”
岑敬廷笑着连连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那刚才是小侄说错了。”解盈也倒了杯茶水饮尽了,“该恭喜伯父,三喜临门才是。”
岑敬廷高兴地拍了拍解盈的肩膀:“好孩子,好孩子。若不是你今夜巡街,我定要撇下你老爹,拉着你不醉不归。”
“你要巡哪条街?”解左京冷不丁问道。
解盈一怔,父亲鲜少对自己表示关切,此时一问,竟让她暗自惊喜:“回父亲,今夜还是去东城吧。”
“东城?不行不行不行。”岑敬廷大声嚷道,“听说你前些日子在东城遇到了贼子,还划破了衣服,可见贼子武功实在高强!依我之见,你就去西城走走,至于东边,多派些人驻在街上守夜便是了。”
“谢伯父关心。”解盈眉心一跳,“侄儿自会小心为上。”
“你担心他作甚么。”解左京在一旁冷冷道,“他功夫好着呢。能者多劳,若为了自己的安全拈轻怕重,这官,不如也换别人来当算了。”
“父亲教训的是。”解盈深深一躬,任夜色挡住了自己的神情。
岑敬廷又劝她几句,她不轻不重地迂回了,便以“快要宵禁、该换衣执勤”为由,先行告退。
解盈回到衙门时,正值一更钟响,候在堂前的,又是那小书吏。
小书吏捧着官袍走来,解盈瞧了眼,问道:“这是新拿的?”
小书吏忙道:“回大人,上次那件破了,弄弦正拿着补呢,小人先给您找件新的穿上。”
解盈点了点头,张开手臂,套上了那件红官袍。
“护身符也得带上。”书吏笑着将旧袍子上解下来的玉坠挂在解盈腰间,“大人今夜去哪里?”
解盈不假思索:“东城。”
小书吏这回没再劝她,只叮嘱了她几句“万事小心”,便将她送出府衙。
解盈一手按着剑柄,一手拎着提灯,沿着白日里花车游城的马行街,径直往城东走去。
她巡东城时,素来先沿着马行街往北走十里,一路经过马市、左厢,确保百姓聚居处无恙,再往东西走向的杨柳街去,训诫一番客栈酒楼彻夜闹事的宵小。
从杨柳楼出来已快要四更天,正是天色最暗的时候,一阵凉风吹过,灌入袍袖,解盈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
“这个时节,怎么突然有这么冷的风呢。”她纳闷地理了理腰带,腰间玉坠随风相碰,发出银铃似的轻响,在寂静的夜色中,听起来尤为悦耳。
解盈心想:“自长大后,父亲便甚少搭理我,即便圣上要我彻查采花案,他也没有一句担忧关切之词,这枚护身符……”
她轻轻拨弄着玉坠,心中稍有宽慰。
“多半父亲只是不善言辞。”她嘟囔了声,夜色掩藏下,少有的露出了些许女儿情态。
又一阵冷风吹过,她走过饮水桥,向南往书院街去。
书院街左右多居达官贵人,刚到街头,便能眺见岑府大门前一对栩栩如生、高大威武的石狮,她举步正要往前走,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女人的惊叫。
解盈蓦然回头,长剑应声而出,划出一道银弧。
只见桥边瓦舍中,一位老太太探出头来:“解大人,解大人!”
解盈压下剑尖,指着地面:“老人家,怎么了?”
“老身,老身看到雷震子了!”老妇颤颤巍巍道。
解盈大惊:“什么?在何处?”
老妇指向桥对岸杨柳楼的楼顶。
解盈定睛去看,那里什么也没有。
“老人家,”解盈回过头,“上面什么也没有啊,你是不是看错了?”
“荒唐!”老妇猛一跺足,“老身年纪虽然大了,眼睛可还没瞎了呢!还有大郎!大郎!出来!”
只听木门“吱呀”一声,一个壮实汉子挠着头跑出来。
老妇人颤颤巍巍伸手指着他:“你刚才,扶我起夜,可曾看见那楼顶上的雷震子?”
大郎猛一拍大腿,激动道:“见着了,见着了!虽然只是个小影子,但错不了,还有一对翅膀呢!”
解盈听得云里雾里,就在此时,一旁又有一扇木窗揭开,一个妙龄妇人探出头来,低声道:“解大人,我也看见了。”
解盈忙问:“也是那屋顶?”
妇人点头:“我素来睡得浅,今夜听到窗外传来一阵铃声,便打开窗,看了眼——不料竟看到杨柳楼楼顶,闪过一个长着翅膀的影子……”
解盈皱眉道:“诸位稍作等候,待我去杨柳楼楼顶探一探。”
说着她便要往杨柳楼去,只是她一转身,那妇人便叫起来:“解大人!”
解盈道:“怎么?”
“嗳,解大人!”一旁老妪竟也露出了惊恐之色。
“解大人,你的衣裳……”杨大郎骇然道,“被人划破啦!”
解盈面色一变,她下意识去解身上的官袍,又似想起了什么,有些尴尬地停下了动作。
又是“吱呀”一声,岑府的偏门拉开了一条缝。
“何人违反宵禁令,夜间喧哗?”两个黑衣家丁持着木棍走出来,“惊扰到尚书大人,该当何罪?”
几个布衣都给唬了一跳,解盈上前一步,道:“下官解盈。麻烦禀告岑大人,此地有几位雷震子的目击证人,解盈正在问话,如有打扰,实在不好……”
“解贤侄!!”一阵中气十足的呼声从岑府传来,岑敬廷浑圆劲实的身体从偏门挤出来,身后还跟了个风度翩翩的白衣文人,“可是那贼子有了踪迹?”
解盈忙拱手道:“惊扰岑伯父睡眠了。这几位证人都说,刚才在杨柳楼楼顶瞧见了雷震子。”
“好端端的大活人,怎么消失在楼顶了。”岑敬廷一挥手,“搜,都去搜!王六,你骑匹好马,赶去临州府,带些衙役来,将这杨柳楼团团包围!不可放了一个可疑人士!”
王六高声应是。
解盈道:“多谢岑伯父!那么解盈也去杨柳楼看看。”
“哎,解贤侄,”岑敬廷忙制止道,意味深长地指了指解盈的官袍,“你还是随我回府,赶紧换身衣裳罢……”
解盈骤然想起官袍之事,忙回头看,只见风吹过时,自己后背敞了个大洞,纯白的亵衫曝露在外,对个女儿家来说,成何体统。
她只得应是,跟着岑敬廷往岑府中去,进门前,一旁未曾开口的白衣文士忽然脱下外氅递给她。
“若大人不嫌弃,可先一用。”那人低声开口,声音柔和沉稳。
解盈怔然抬头,只见面前不是别人,正是白日骑马游街、丰神俊朗的状元郎,陆昶。
“谢过状元郎。”她笑了笑。
“对了,解贤侄,忘了介绍你们认识。”岑敬廷陡然回过头来,“陆昶陆君明,你白天见过的,哈哈,我们才高八斗的新科状元啊!这两日,君明和胞妹都在寒舍小住——君明,这是临州府带刀侍卫解盈解大人,你们两个都是年轻才俊,得空了便一道多聊聊,聊聊。”
“解大人。”陆昶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眉目低垂着,俊美温润。
“陆状元。”解盈含笑回礼。
三人进了屋内,一个婢女引着解盈到屏风后换衣裳,岑敬廷和陆昶在外间闲谈,岑敬廷豪爽粗犷,侃侃而谈,陆昶则文弱有礼,偶应几声,既不显谄媚,也不过于谦卑。
解盈惦记着雷震子,也没仔细听,草草换了身素袍,便去外间向两人告别。
“解贤侄心忧百姓,倒叫伯父敬佩了。”岑敬廷捋须道,“传说那雷震子脚程奇快,我叫程大替你备匹马,你可千万不能跟伯父客气!”
解盈自然没有推拒,三人在门口又说了两句,忽见刚才去府衙的王六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急道:“三位大人!急报!”
岑敬廷板起脸来:“怎么了?”
“雷震子出现了!”王六叫道,“衙门一个捕头都没在里头,原来是全去城西抓雷震子了!”
解盈大惊:“城西?”
“是城西,”王六急道,“据说他翻进了王员外闺女的屋子,不料那娘子没有睡着,他又逃了出去,一转眼便不见了!”
岑敬廷大叫:“岂有此理!天子脚下如此猖獗,简直岂有此理!”
“岑伯父!”解盈忙道,“小侄马上要到城西去,如有礼数不周之处,还望您担待着些。”
说着她跨上马背,正要扬鞭,就见岑敬廷的贴身仆役也牵来一黑一白两匹骏马。
“贤侄,贼子狡猾,我与君明也带人随你一道去。”岑敬廷厉声道,“太后寿辰在即,岂容一个小小采花贼兴风作浪!程大,王六,带十个人,跟上!”
“是!”
两白一黑三匹马,沿着马行街一路飞驰。
从东城门到西水门,共计路约二十数里,骑马大约要三刻钟。解盈与岑敬廷在前面,陆昶的白马背着那价值千金的金马鞍,竟也丝毫不落下,紧跟其后。
“解贤侄不仅武艺高超,骑术也甚是了得!”岑敬廷笑道。
“素闻岑大人办事,一向亲力亲为,如今一见,果然名副其实。”解盈朗声应道,心思却全然不在这对话上。
这雷震子,刚刚在杨柳楼楼顶被目击,下一瞬,便被发现在城西。她不信有妖邪作祟,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传言中日行千里,来回作案的雷震子,总共有两个人,一个在城西作案,一个在东城显形。
可是这东城的“雷震子”几次三番挑衅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他又是如何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自己身后,划破官袍的?
解盈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一滴湿冷的东西落在自己脸上。
她讶然抬头,只见天上不知何时已经阴云密布,刮了一夜的凉风,终于化作一场骤雨,倾盆而下。
“岑大人,陆状元,”她忙道,“雨势不小,你们二位不如先回府,此地交给小侄便是了。”
“既已到城西,何必白跑一趟。”应话的是一路沉默的陆昶,“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便停了。”
“哈哈哈哈,”岑敬廷大笑道,“我这准女婿呀,尚未拜官,可当真是急功心切呀!”
解盈扭头看去,只见陆昶抬袖挡雨,面色平静,仍旧是温文坚韧的书生模样。
她便也不再开口,果然不过一刻,这骤雨便停了。
“赶了一宿路,快要五更天了……”岑敬廷慨叹道,“许久没这么活动过,舒坦,舒坦。”
解盈却舒坦不起来,她招来一个捕头:“可找到雷震子?”
捕头们面面相觑。
解盈长叹一声:“可知道他往哪边去了?”
“城内从头到尾搜了一遍,想来只有西郊可以藏人了。”
解盈没有答话,骑着马往西郊去,马蹄在湿泥地上留下一条深深的印痕。
几人沿着西郊跑了一圈,依旧没见到半点异动,解盈沉声道:“搜!草丛灌木,角角落落,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给我搜上一遍。”
“是!”
岑敬廷也一挥手,对自己带来的人道:“你们再到城里看看,有没有漏了什么蛛丝马迹。”
解盈跃下马背,哑着喉咙道:“多谢岑伯父了。”
岑敬廷见她面色发白,眼下青黑,知她是连日连夜操劳过度:“解贤侄,五更天茶楼开门,你我一道去用点早膳,可好?”
“岑伯父……”解盈开口想推拒。
“解大人,”陆昶忽然开口道,只见他面带倦色,双目微垂,“在下淋了一宿雨,有些疲惫,想先去路边歇歇脚。”
“你倒像个大姑娘似的!”岑敬廷斥道。
解盈不爱听这话,忙道:“岑伯父,状元郎到底是读书人,不像解某经得起摔打——陆状元,我带你去那边树下坐坐。”
陆昶微微点头。
解盈便牵着他的马,拉着他慢悠悠地走到官道近处一丛枝叶蓬勃的重阳木下。
“这里有块石头,状元郎……”她抬手要扶陆昶下马,动作做到一半,却僵在了半空。
陆昶眉峰微拧:“解大人?”
只见解盈视线僵直着盯着半空,他顺势抬头看去,整个人身子一歪,从马背上跌了下去。
“陆状元!”解盈这才回过神,忙移开视线,深吸一口气,一手抓着陆昶的手臂,一手托着他的腰,扶着他从马上下来。
陆昶紧紧捏着解盈的手腕,一张芝兰玉树的书生白面泛着死灰色,他双脚虚软地再次抬头,只见——
只见重阳木枝干间,斜挂着一具赤裸的女尸,尸身上淤青遍布,显然生前遭受过残忍的凌虐。
垂落的乌发间,隐约能瞥见一张美貌不再的紫胀面容,喉间淤青乌紫,死因一目了然。
“不……”状元郎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跪坐在地上,颤声道,“不……仙儿……不……”
https://www.biqivge.com/book/18854945/24601357.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biqivge.com。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iv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