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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淡墨痕


“难道真凶并不是陆昶?”解盈惊问。

        宿流光没有回答,俯身看向梨儿:“一会出去,有把握瞒过那老鸨么?”

        梨儿颤颤巍巍点了点头。

        “你帮了我,我会报答你。”宿流光缓缓叙来,“只是现在不能给你赏银,也不能替你赎身,否则会露出马脚,给你惹来祸事。你可明白?”

        梨儿目中闪过一丝微光,忙道:“梨儿明白的。今夜之事,梨儿一句也不会说出去。”

        宿流光颔首:“一会儿夜深,你领我们到后门,让我们离开便可。”

        梨儿连连点头,又小跑到床边,匆匆忙忙地铺起了床。

        “你自己睡吧。”宿流光垂下眼睫,“我今夜不歇息。”

        梨儿惶恐地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站在床边不敢动。

        宿流光转着轮椅,径自到窗边坐着。窗户开着,夜风撩起他那头乌黑的长发,他背脊笔挺,双肩直如笔架,瞧起来瘦削不失挺拔。

        “梨儿,”解盈拉着姑娘的手,轻轻地晃了晃,“你即便睡不着,也好好躺一会。我和爷还有事相商,你在一旁,我们都不自在。”

        梨儿又看了她两眼,最终怯生生应了声“是”,钻上塌,放下了帷帘。

        她到底年纪小,不一会呼吸就变得平稳安宁。

        解盈在床边注视了片刻,轻手轻脚地走到窗畔,低声道:“爷,我有一个想法。”

        宿流光睁开半阖的眼,没有抬头,只是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往下讲。

        “依您刚才的意思,凶手冒着罪证败露、杀人偿命的风险连杀两人,不太可能只是因为家中有个糟糠妻子。”解盈斟酌道,“那么他这么做,应该是为了一个更大的秘密,大到纵使连杀数人,也绝不能让此事曝露于世!”

        “接着说。”

        “若这个凶手是陆昶,倒还说得通。”解盈道,“若凶手不是陆昶,便有一事说不通了——他为什么要布下这个对陆昶最有利的现场呢?”

        宿流光抬眼看她:“你为何说这个现场对陆昶最有利?”

        “陆昶一路都跟着我追踪雷震子,而尸身又是在雨停后被悬挂在树上的。”解盈道,“无论凶手用的是什么手法,此情此境下,最不容易被怀疑的便是一路跟着我,毫无作案时机的陆昶。”

        宿流光“嗯”了声,却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解盈接着道,“任由我们怀疑陆昶因发妻之事杀人灭口,岂不是更好?”

        宿流光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怎么想?”

        解盈思索片刻,道:“我认为凶手仍然是陆昶,只是他杀人的原因,并不像我们一开始想的那般简单。”

        宿流光轻敲了两下窗棂,半晌才道:“明日你便回府衙去。”

        解盈没想到他有此一言,惊道:“王爷,可是我说错了什么?”

        宿流光摆了摆手,懒懒地偏头倚着,冷月微光下,那块朱砂记更是像鲜血一般流淌在他的手背上:“我猜不出几日解左京就要升堂审案,我既然跟他说过不插手此事,那么衙门里头的证据,只好让你回去盯着些。”

        解盈动作一顿:“您怀疑那人能进衙门销毁罪证?”

        宿流光轻叹一声,靠回椅背中。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隔着窗,遥遥俯视着脚下蛇口蚁穴般的十三弄。

        寅初打过更后,解盈摇醒梨儿,梨儿蹑手蹑脚地将二人带到后门。

        解盈对她道了谢,又叮嘱了几句,二人便离开了春香楼。

        解护卫换回了皂衣劲衫,宿流光一身锦帽华氅也已然褪下,此时复又穿着平时的素衣雪纱,长发散开,披落在洁白的纱袍上。

        两人从西尽头离开窄弄,此时此刻,夜色如水,四下里除了更夫的脚步外,别无声息。

        “王爷。”解盈忽然温声道,“你是扮成乡绅富豪,是怕查案之事曝露,牵连了阿翠姑娘吧。”

        宿流光闭目不答。

        解盈也没等他的答复,又轻轻地说:“王爷,我也想不到,头一回穿女儿装,便是走在这样的一条街上。”

        “怎么?”宿流光这才轻飘飘地回了句,“走过十三弄,便看不上红装了?”

        解盈摇了摇头:“是配不上这身红装了。”

        宿流光停下轮椅,回头看她。

        解盈垂着那双濡湿的杏眼,柔声道:“我也曾自艾自怜,觉得自己命运不济,遭人摆布,一生难得自由。可现在想来,纵使家规难违,我比之那街上的姑娘、比之足不出户的解鼐,又是何等的自由!既然从来没有吃过那红装的苦,我又怎么配得上穿这身红装呢。”

        她一时心绪难宁,不自觉间句句失言、处处破绽,字字指向那女儿身。话音一落她已经后悔,颇为忐忑地看向宿流光。

        却见宿流光的目光静静落在地面上,脸上既无怒色也不惊讶,好似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过了半天才道:“你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我听不明白。”

        解盈呆了呆,张着嘴,没说出话来。

        “男男女女,善恶是非,我并不在乎。”八王爷不再看她,一边转身前行,一边冷冷道,“我所只在乎只有真假二字——我平生最恨指假为真,所有事情只要发生在我眼皮子底下,无论怎么掩饰作伪,沽激虚名,都必须摊开了、捋顺了,弄个清楚明白。假的东西纵使做得再真,终是假的;弥天大罪纵使巧加伪饰,也终有破绽。”

        解盈闻言,心中一颤,问道:“王爷,您是否已经……”

        宿流光却忽然抬起手打断了她:“你仔细看看,这里是哪里。”

        解盈怔了怔,她四下看了圈,前头没几步就是铺着石板的官道,横穿过官道再往西,便是京城西郊。

        她的目光停留在官道旁的一丛灌木丛上,“哎”了声,道:“王爷,这里似乎正好在案发现场左近。”

        宿流光点头,又指了指身后:“从春香楼后门走到陆仙儿悬尸之树,只需几十步路。”

        “果真如此。”解盈叹道,“我们可要再去现场看看?”

        宿流光正欲答话,忽见不远处杨柳街上,一团微光正在缓缓往前移动,伴随着“哒哒”的脚步声。

        那是一盏提灯,解盈马上反应过来,压低声音,在宿王爷耳边道:“是李捕头和杨捕头在巡夜。”

        宿流光挑了挑眉:“你我违反宵禁令,夜游至此,依大启律当杖三十。”

        解盈哭笑不得:“王爷身子单薄,若我们被捉,恐怕下官还要代王爷受过,挨六十大板。”

        话虽如此,她已动作极快地搀起宿流光的手臂,将他半抱着藏入高草灌木丛中。灌木低矮,轮椅无法藏入,她眉头微动,运劲一推,将它直直推进幽暗的十三弄。

        木轮飞快旋转,擦着地面滚动时竟然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解盈露完这一手,也矮身伏入草丛。丛中幽暗,她摩挲着找到了宿王爷的手腕,轻轻拽住,用气音询问:“王爷,一切安好?”

        宿流光无奈:“我又不是纸糊的。”

        那气息拂过解盈的面颊,解盈这才察觉到,宿流光的发顶正近在她耳畔。

        两个捕头走过书院街,沿南北走向的官道,往二人藏身之处走来,嘴里似乎正在骂骂咧咧说些什么,左右不离“酒”、“贼”二字。

        火光照来,解盈立刻凝神屏息。

        光线透过草木时,宿流光的面容近在咫尺,不知为何,她几乎没注意到八王爷丑陋不堪的容貌,她只看到了那双黝黑深邃的眼睛。

        光点越过灯罩,在他的眼睛里跳动,这双洞察秋毫、清如寒潭的眼睛如此明彻美丽,半点不输溪中倒影里幻觉似的惊鸿一瞥。

        她听到耳畔传来轻而急促的心跳,一时居然分不清这是自己的,还是宿流光的。呼吸乱了乱,她立刻伸手掩住了自己的口鼻。

        “再往前就是那邪门地方了。”李捕头打了个哈欠。

        杨捕头“啧啧”两声:“雷震子也不是傻的,不可能还躲在那地儿——咱别过去了,晦气,走南边直接兜一圈回衙门把。”

        李捕头连连称是。

        火光逐渐远去,解盈这才松了手,泄了劲似的躺在草坪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一旁的八王爷似乎也放松了下来,发丝似有似无地擦过她的颈畔,又过了一会儿,只听他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解盈,扶我起来。”

        解盈忙爬起来,正要去搀宿流光,忽地发出“咦”的一声。

        “怎么?”宿流光抬眸看她。

        解盈指了指自己的肩头,只见上面不知从哪儿蹭到了一团青黑色的污渍,瞧起来非尘非土,拂之不去。

        宿流光目光一凝,表情倒并不惊讶,他抬起手,解盈顺势把他搀起来,让他倚着自己。

        肩头传来一阵痒意,解盈低头,只见八王爷修长的手指顺着她的后肩捺过,触碰着那团污渍。那动作明明庄重端正,但愣是让她额头泛了一层薄汗。

        过了片刻,宿流光将手指伸到她面前,素净的指尖沾一抹淡青色的乌痕:“你仔细瞧瞧。”

        解盈定睛细看,只见那乌青色的痕迹有如墨粉,细腻光洁,她心中一动,双手捧着那只手掌,凑到鼻端,轻轻地嗅了嗅。

        八王爷指尖一颤,挑了挑眉,就见解盈抬起头,双目微亮:“王爷,这是黛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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