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昭安三年正月初一，又是一年春节欢庆。
京城内四处张灯结彩，茫茫白雪中点缀上大片艳丽张扬的红，四处都是欢声笑语，喜气洋洋。
比起城内的热闹欢庆，皇宫中就明显冷清不少。
如今宫中几乎都是对姜安宴避而不见的男妃，没有太后，更没有所谓的皇子皇孙。到了所谓春节，除却少了惯例的朝会外和平时差不多，甚至连几点红艳的装饰都没有。
宫宴对于姜安宴来说也是对情绪把控的巨大考验，除非必要他从不主动举办，除夕春节的宫宴便是如此。
与其和一群避他如蛇蝎的男妃相看两厌，又或是听那些个百官群臣的虚与委蛇，还不若私服出宫，逛逛百姓们办的夜间集会。
于是当俞逸明准点来到明德殿时，姜安宴已经换了一袭衣衫。
肃穆明黄与沉闷玄色变成了清丽活泼的浅蓝，盖过平日的威严残暴，多出几分精致贵公子的气质。
他留心到门口动静，侧眸往俞逸明方向看去，披散长发垂落于两侧，看着很柔顺。
他乌黑的双眸间冷冽清澈，似是不曾沾染世俗红尘的清莲，高洁独立于凛冽之巅，使部分人畏惧退却，又引诱着某些人上前采撷。
很显然，俞逸明便是这后者。
他暗自收回视线简单行礼，询问：“陛下可是要出宫？”
“嗯。”姜安宴应一声，“爱妃来得正好，过来替孤束发。”
自前几日俞逸明被准许每日服侍后，他就从只准备每日糕点小食，逐渐到偶尔做些旁的杂活。时机凑巧的话，束发是常有的事。
姜安宴也是那之后发觉，俞逸明伺候人的能力还真不差，比平日他身旁的宫人好用些。
他走到铜镜前坐下，铜镜旁侧还有几块状似随意摆放的小镜，能够清晰看到身后人动作。
俞逸明拿起木梳到他身后，始终保持着合适的分寸与距离，梳齿在柔顺长发中流连，指尖偶有触碰，很快又因下一处动作绕开，决不多做停留。
发丝打理顺畅，他便拿起放在旁侧的兰玉冠，娴熟戴好扣上。
“好了。”
他自觉后退小半步，与姜安宴拉开合适而不疏远的距离。
姜安宴对他的手艺还算满意，起身找老太监叮嘱了几件事就预备出门。
临出去前，他注意到俞逸明一副有话要说的神情，随口问：“还有何事？”
“……无事。”俞逸明还是摇了摇头，“臣此前听闻除夕人多热闹，陛下要注意安全。”
姜安宴看出他的小心思：“莫不是爱妃也想一同出宫？”
俞逸明不否认：“臣确实有这个奢望，不过……臣去了也只是扫陛下的兴罢，还是算了。”
他微垂眼睫，单薄身形立在原地，乖顺知礼。
“爱妃还是那么有自知之明呢。”姜安宴似笑非笑，“不过今日算你运气不错，碰上孤心情好。想来便一起来罢。”
闻言，俞逸明也不矫情推托，带着小欣喜应答：“谢陛下。”
姜安宴摆摆手，给他时间稍作准备，一切齐全后便一同乘坐马车离宫。
齐朝京城正常情况有宵禁，只有每年正月初一至十五这段日子，或是碰上其余什么大喜事才会解禁，每一次解禁都是盛大而欢愉的庆典。
马车才靠近京城市集，鼎沸人声已不绝于耳。
姜安宴看着马车外的夜景，状态显得很放松。
不久前他对俞逸明说的心情好其实不是假话，他向来喜欢这种真心实意的热闹喜庆氛围，哪怕他只是置身于这种氛围中的看客，同样有别样体会。
马车在固定地方停下，姜安宴裹着天蓝斗篷下轿，站在马车旁往集市方向遥望。
京城春节的晚市开始于酉正时分，这时刚至戌时，距开始已过去半个时辰，正是最喧闹的时候。
俞逸明在他之后下马车，看着远处的景象不由轻声感慨：“确实好热闹啊。”
“走了。”
姜安宴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见他下来了，丢下两个字便抬脚往人群中去，俞逸明忙跟上他的步伐。
因为是微服出游，他只带了一名明面上的侍卫，作随从打扮，在他们出发后跟随在他们身后。
“客官春节好，可要来看看我们家的珠玉胭脂？绝对是上乘佳品！”
“年糕诶！卖年糕啦！”
“好看还能吃的糖画真的不来一块嘛！”
“……”
走进集市，原本模糊的各色叫卖吆喝声逐渐变得清晰，穿透嘈杂的交谈讨论，回响在每一个过路人的耳畔。
伴随着的，还有孩童稚嫩的请求声，大人与商贩的交谈声，青年男女凑在一起轻轻的聊天声，无不昭示着春节京城的繁华与宁和。
虽然姜安宴是个杀人如麻的暴君，但他绝对算不上昏庸无能的败家皇帝，登基两年多的时间，完全延续了先帝时的富庶安定生活。
百姓们对他更是畏惧大于厌恶。
不过京城们的百姓或许也不会想到，令他们闻风丧胆的暴君此刻正混迹在他们之中，兴致勃勃地买了一样接一样东西，买完之后就全丢给侍卫与俞逸明拿，甚至他们两个人都已经快拿不下了。
俞逸明看着自己满手的东西，终于明白姜安宴为何会同意带他一块出来。
姜安宴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打算。
他素来喜欢这种皇宫内没有的东西，不论材质优劣价格高低，感兴趣了就买回宫中摆着，左右他这种小爱好费不到败家的钱。
最多就是有些费人。
看着侍卫和俞逸明都不堪重负的模样，心情不错的姜安宴总算大手一挥，让两名潜藏的侍卫暂时把东西放回马车去。
双手得到解放，俞逸明微不可察地松口气。
然后他发现他松早了。
买完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姜安宴很快又转战各色的吃食小摊。
在皇宫中他要随时预防被有心之人下毒，京城的集市需要预防的必要性稍微低些，并且他随身带有药物，基本是放心地去买。
于是又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好不容易解放双手的俞逸明，就被各色吃食重新占据了大部分活动空间。
姜安宴毫无心理负担，自己手中就拿着小袋方才买的糕点，拿起一块浅尝半口。
新鲜出炉的糕点还热乎着，用料不算上乘，口感也说不上多好，但带有市井独特的风味。
姜安宴无意识微眯眼，像只餍足的猫儿，卸下平日的警惕防备，短暂沉浸在浓郁的节日氛围中。
些许碎屑落在他殷红唇角一侧，于暖黄灯光下显出几分肆意的随性。
俞逸明舌尖轻抵臼齿牙根，稍低头遮掩眸间情绪。
片刻后，姜安宴将吃了大半的糕点丢给俞逸明，见他怀中吃食一样未动，随口道：“你怎么不吃？反正本公子也吃不完，余下的都是赏你的。”
“谢公子赏赐。”俞逸明回神应声，勉强腾个手拿出一块手帕，“公子唇边沾了些糕点，可要擦拭一下？”
姜安宴接过帕子，不甚在意地擦了下，接着又向下一处摊位去，显然是尚未尽兴。
俞逸明望着他的背影，逐渐收敛笑意，跟上去的同时依言拿起一块糕点试了下。
糕点口感不算好，对于不喜甜的他来说更是过分甜腻，但他还是小口小口地，吃着小袋子里余下的糕点。
他仍记得，在他初到京城时，吃到的第一口食物就是这种又甜又腻的糕点。
十几年的时间，他的陛下果然没有变。
……
姜安宴在集市上逛足了圈，总算尽兴，不再买那些吃吃玩玩的东西，晃晃悠悠闲逛，一路逛到护城河。
护城河畔挂满了红艳艳的灯笼，悠然暖光晕在冰面与河畔，细细碎碎的光点洒落在熙攘人群当中，冰雪仿佛都要在这样欢闹的热情中消融。
如今的姜安宴记性不好，每次春节的出宫游玩对他而言都是新的体验，站在冰河湖畔，只隐约会有似曾相识之感。
只有在这时，他能感觉到他的人生是完整而连续的。
性情的转变割裂了他中毒前与中毒后的生活，幼年时众星捧月的日子不复存在，幼年的记忆也一点点消散殆尽。
他很讨厌这样的感觉，但他无力阻止。
所以也只有在这时，他能的得到难得的平静。
——不依靠药物，纯粹平和的心境。
“咻——砰！”
巨大声响在京城上空炸开，绚烂烟火骤然点亮整个夜幕。
“刺啦刺啦——”
余下火光炸出一朵更加盛放的火花，转瞬间消失于无边夜色。
“砰砰砰……”
接二连三的烟火交错炸开，吸引了京城所有玩闹百姓的目光。
玉梅雪柳千家闹，火树银花十里开。※
姜安宴仰头看着夜幕中的绚丽景象，双眸倒映出一朵朵热烈绽放后又消逝的花火，染上独特的烟火气。
他站立于人群之中，天蓝斗篷晕上轻纱似的一层暖黄，仿佛是从高岭之巅短暂地落入凡尘俗世，与那燃烧的烟火一般，转瞬间又会消散。
俞逸明在他背后两三步的位置，沉静双眸只映出姜安宴一人的身影，乌黑深邃，仿佛有什么翻涌的情绪被掩盖在“砰砰砰”的巨大声响之中。
半晌，他微微低下头，将最后一块糕点送入口中，任由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蔓延。
总有一天，终有一日。
他不会只是站在他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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