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公玉煦的字

鲜卑慕容氏马背上得江山，儿郎骁勇，女子英气。故而，在北方，男大女防不大严重，摆宴不必分设男宾席位和女宾席位，也不必用物什隔开，所有宾客共聚一堂，畅饮佳宴。

        粉衣丫鬟们捧着珍馐佳肴鱼贯而入，献向桌席，而后又安静离去，不喧哗，不吵闹，姿态端正，叫人一看，就知道规矩学得很好；黄衣丫鬟们手持美酒仙酿，默声地站在各桌客人们身后，适时添加佳酿，不谄谀，不献媚，眼神清明，叫人一看，就知道主人家风气清正，底蕴深厚。

        舞女们跳起麻姑献寿舞，舞姿时而整齐统一，时而错落有致，动作更是优美轻盈；歌女们唱起清脆悦耳的祝寿词，歌声悠扬，余音回旋不绝；古琴古筝等各类乐器多重弹奏贺寿曲，座下宾客如听仙乐耳暂明，尽享视听盛宴。

        酒过三巡，歌舞曲依次散去，宾客们纷纷献上寿礼，各式各样、珍奇罕见、贵重难得的礼物一一呈上。

        在公玉煦动身前往清河之前，侯府老夫人就安排侯夫人准备妥当了淮安侯府的贺寿礼。

        公玉煦知道，就算大伯母再怎么对三房心里有怨，也不会在寿礼上动手脚，毕竟这代表的是侯府的脸面，她肯定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拎不清。

        事实也正如公玉煦所想。贺寿单上，列着一尊白玉观音，一座红珊瑚玉树冠，一对翡翠玉如意，一幅松鹤延年画。

        其实，在落脚悦仙阁不久，公玉煦曾悄悄打开箱子，查看贺礼，以免路途上颠簸，一不小心碰碎了寿礼而不自知，来日献礼时，徒生难堪。

        白玉观音，色泽温润，洁白无瑕，双眉似月，直鼻小口，手持宝瓶，坐于莲花之上，眼含慈悲，神情祥和，雕工精湛，栩栩如生。白玉观音具有辟邪护身、佑保平安、凝聚福气的寓意，象征着和睦美满、慈悲智慧。公玉煦定睛细看，玉石也是难得的好玉，乃昆仑山和田玉。

        红珊瑚玉树冠，玉质油润，晶莹剔透，色彩艳丽，如杜鹃之啼血，雕刻成枝叶繁茂的树冠状，坐落在盆栽里，颗颗鹅卵石散落点缀，仿若真的盆景一般。红珊瑚玉具有美容养颜、活血明目的功效，也是吉祥富贵的象征。公玉煦细细端详，玉石纹理精细，由中心向四周蔓延，像是朵朵冰花，没有一丝瑕疵。

        翡翠玉如意，光泽脂亮，质地澄澈，在阳光的折射下，发出荧荧微光。玉如意状似长柄钩，钩头扁如贝叶，呈灵芝状，寓意吉祥如意、健康长寿、思辨睿智。公玉煦伸手轻轻抚摸，触感光滑，就像是在摸绸缎。

        公玉煦暗自点头，对大伯母挑的这三件礼物很是满意，也知道这有祖母在背后叮嘱的原因，心生感激。

        转身吩咐司琴，锁上三只箱笼。此次前来清河，琴棋书画四人，她只带了司琴，盖因司琴稳重谨慎，口风甚紧。

        伸手触摸匣盒，吩咐司琴取来钥匙，打开画轴，只见画中青松苍劲，葱郁茂盛，丹顶鹤单足站立，目视远方，坡地丛菊绽放，遍布于地，生命力旺盛。画中布局紧凑简练，主体集中突出，一目了然，点缀丛菊，聚散有致，营造出一种高旷宁静的意境，寄寓着高洁、长寿、宁和的涵义。画轴右下方落款向远居士，作于庚辰年冬月。1

        向远居士正是公玉煦的父亲。公玉宣甚喜西汉初年道家刘安所作《淮南子：主术训》：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故自号向远居士，在画艺上颇有造诣。

        虽然淮安侯府献了贺寿礼，但公玉煦对外祖母濡恋尊崇，亲手写了一幅百寿字，既有甲骨文、金文、小篆、大篆、隶书、楷书、草书、行书等各类字形，又有佉卢字、粟特文、鲜卑文等各族文字，再用精致的画框装裱起来，呈献给崔老夫人。一笔一画，一字一行，皆流露着公玉煦对外祖母的敬爱。

        崔老夫人果然对百寿字爱不释手，搂住外孙女在怀里亲近。

        崔太守接过百寿字细细观详，字迹虽清新飘逸却方圆皆备、结体虽工整严密却意态虚和，隐隐有大家之风，且自成一派，忍不住拍手叫绝：“煦儿当真是写得一手好字，古朴厚实、神韵超逸，假以时日，必自成一家，创书法之新。”

        甚至有些少数民族的古文，崔太守也只是在古书上寥寥看过几眼，没想到外甥女竟然能够识得，并且能够书写下来，情不自禁地夸赞：“真真是才子辈出少年！此乃公玉氏之福，亦是我崔氏之福。”

        清河王妃见崔太守独自沉醉，心里痒痒，忍不住用手肘戳了戳身旁的丈夫，用眼神交流，示意丈夫取字观看。

        清河王其实也想见见未来儿媳妇的字，是故，假意咳嗽几声。只是他平时深居简出，平常没做过这等事，此时做来这番讨要物什的姿态，忍不住老脸一红，还好他神情严肃，旁人只会以为是饮酒上脸。

        可清河王妃与丈夫朝夕相处，自然知道他的秉性，此时见丈夫一把年纪还脸红，忍不住掩唇偷笑。

        清河王见妻子偷笑，心中无奈，又假意咳嗽几声。

        崔太守这才从难得的字迹中醒过来神，都是官场混出来的老手了，哪能不清楚清河王的意思呢？于是恭敬地递上百寿字框，供清河王府三位主子慢慢品味。

        清河王在心里满意地点了点头，觉得这儿媳妇选的可以，忍不住点评：“风姿翩翩、不衫不履，来自实体，却归于虚无。淮安侯府的女郎，当真是写得一手好字，在清河擅长书法的名家里，也是顶尖难得的。”

        清河王妃目不转睛地欣赏着字迹，跟着接腔赞叹：“更何况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成就，若以后更加勤学苦练，必定留有墨宝，供后人流传。”

        慕容珏格外欣赏，说了来到崔府后的第一句话，“古墨轻磨满几香，砚池新浴灿生光。”2

        说完看向公玉煦，虽然仍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可那双眸子里含了几许难以察觉的温情，不似初见时，如寒潭一样寂静、清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公玉煦听到慕容珏的夸赞，实在有些惊讶。这位主儿，可是惜字如金、难开尊口，今日有些反常呀，忍不住将视线转向他。

        发现他正在盯着自己瞧，又立马装作不在意地转过头去，故意不看他。不知是恼得，还是羞得，在心里泛起嘀咕：这才几日不见，容光又盛了几分，比女子都不逞多让，实在是招蜂引蝶。

        其实在她内心深处，恐怕想说的是：真真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慕容珏见公玉煦扭过头去，不明所以，皱着眉头，大为不解。

        清河王妃见两个小年轻眉来眼去，一个茫然，一个羞涩，在心里暗暗偷笑。

        座下的宾客也耐不住，想要一窥好字。

        清河王将百寿字归还崔太守，崔太守又将百寿字递给崔旺，让他拿下去供众人观赏。

        座下不乏有些当代名士，酷爱字画，于书法上也有些研究。

        见了公玉煦的字皆暗自点头，相互交流讨论，很是认同赞赏。

        其中一位老先生摸着一把白胡子，看向公玉煦，悠悠评说：“其形规整，其意虚旷，皆有大家之风姿，只‘气’稍显稚嫩。字，最是能看出一个人的心性、心境，女公子心性高远，遗形藏志；心境开阔，神怡虚和。只人生经历还不够丰富，‘字气’未入佳境，还望女公子日后不忘书法之精妙，不堕天赋，不少努力，凝思于字。”

        说完又出口断言：“若女公子能听得进老夫的话，不出十年，必成大家。”

        “这位老先生姓王，乃晋朝时期著名书法世家的旁支后人，在书法上渐臻佳境，在燕朝颇有名声。”崔老夫人向公玉煦大致介绍。

        公玉煦自然是听说过这位老先生的大名，今日得见，实乃意外之喜。躬身致谢：“多谢老先生教诲，小女一定谨记于心，勤加练习，凝思于字，不辜负提点之恩。”

        王老先生见公玉煦虚怀空谷、不骄不躁，对这个后辈甚为满意，摸了摸胡子又坐下饮酒。

        座下宾客皆赞道：公玉家的女公子蕙质兰心、博学多才。

        崔行之笑着看向表妹，笑容温和，眼神中饱含嘉许、欣赏。

        公玉煦也回之微笑，笑容恬淡，眉眼弯弯，好看极了！

        崔佑之偷偷地朝着表妹眨了眨眼，意为：表妹可真厉害，小小年纪就在书法上大有作为。

        公玉煦自然看得懂二表哥的意思，这是她来崔府后，和二表哥惯常玩的小把戏。

        崔书之就坐在公玉煦身旁，捏着公玉煦的手，神情骄傲，与有荣焉。

        刘玉清像个呆子一样望着公玉煦，好像是在望着一位神女，痴痴地，难以回神。

        慕容珏见到此番场景，眉头皱得更紧，脸色也变得冷淡。可惜公玉煦正在和表姐咬耳根子，根本没有留意到此时正在暗中生气的清河王世子。

        刘玉莲见大表哥和公玉煦眼神传情，焦急难耐。扭头又见兄长盯着公玉煦看，眼珠子都不知道转动一下，心生怨气，撞了撞刘玉清。

        谁知刘玉清没有反应，只留刘玉莲一人独生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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