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房间里雅雀无声，可是里面分明坐了好多人。
诺丁瀚公爵夫人适时往艾琳诺身后的莫菲太太看了一眼，温柔地笑着打破沉默：“莫菲太太，我实在是很喜欢你家泡的玫瑰茶，不知道能不能再要一些呢？”
莫菲太太心神领会，过来端走了茶壶，顺带说了一句：“我的厨房里在做着派饼，我得去看看。”说着，经过艾琳诺身边用眼神安抚她，并带上房间的门离开了。
艾琳诺站在房间里坐着的四人面前，觉得自己像上刑台被逼供的犯人一样。
“瑞佛小姐，”赛琳娜女王看向她，“我来见你，是关于你父亲的事情。”
艾琳诺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问道：“他死了，对吗？”
她很怕房间里又陷入寂静，她已经无法再忍受沉默，这么多年以来石沉大海没有音讯，她已经受够了沉默…
但这回赛琳娜没有让她等太久，她斩钉截铁地告诉她：“他是牺牲了。”
壁炉里柴火作响。莫菲太太时常都有偏头疼的毛病，是她多年前不幸失去腹中孩子之后才患上的，一直都没有办法得到缓解。艾琳诺跟着书上的药用方法，从盛开的柔软马郁兰木枝里蒸馏出精油，涂抹在黑胡桃木上，再放入壁炉里一起燃烧。
书上说马郁兰镇静的香气能够治疗人类的悲伤与疼痛。
“是在五年前的那场大火里吗？”她问道。
“不，”赛琳娜摇头，“他与剩余的护卫将我和我父母从大火里救出来，在逃亡的过程里，为抵御敌军的利刃而牺牲的。”
“瑞佛先生，是一位毕生效忠皇室的英勇护卫。”赛琳娜盯着眼前的女孩一字一句道。
那女孩挺直着背脊站在那里，甚至没有动过一下。她眼里只有平静，那双英气的眉眼非常像她的父亲，倔强坚毅的灵魂也像，像骨子里从来都没有隐藏过脆弱。
赛琳娜将这位将士光荣伟大的牺牲事迹告诉了他遗留下来的独女，但她没有告诉这女孩的是，那个时候他们一路逃亡，几经在漫长的饥荒里倒下。而瑞佛将士在最后死前，曾割下自己的血肉，交给了赛琳娜和她的父母，以续命接下来的路程。
五年前的赛琳娜仍是一位公主，她遭遇皇室里阴谋者的叛变，举家逃亡，所有保护她家族的人都要被赶尽杀绝。她居住的宫殿起了大火，她家族的护卫全数被烧死，她的将士们至死都保护他们所跟随的君主。她曾目睹他们一个个倒下，而他们甚至能够在绝境之中毫不犹豫牺牲自己的血肉贡献给她。
她只觉得震撼，那是她人生里第一次意识到，她不是为自己谋得这个国家的王权，而是为了她的人民，所有效忠她的家族、为他们牺牲死去、将骨血供奉予他们的伟大灵魂。
赛琳娜曾目睹自己父母死去的过程，她自认这个残忍的事实再不能相告这些勇士所留下来的亲人。
艾琳诺站在那里好久，直到公爵夫人温热的手握上了她的，才发现自己的手是冰冷的。望着公爵夫人关心的眼神，艾琳诺依旧没有说话。
公爵夫人将她带到壁炉边的椅子上让她坐下，自己则坐下在她身侧，“我们由衷感谢有瑞佛将士这样的存在。”
“谢谢你们告诉我这个真相。”艾琳诺轻声道。
“你父亲牺牲的事情一直是女王心里的一道坎，她很感激，上任稳定后她走访了很多牺牲将士的故乡，但都没有找到你。当终于得知瑞佛将士的故乡和家人的所在地，我们便启程到西里小镇来见你。”公爵夫人还握着她的手，“瑞佛太太…”
“我的母亲在五年前也因病过世了。”她回答，
艾琳诺感觉到公爵夫人手一紧，随即充满歉意地说，“我很遗憾，艾琳诺。”而后补充，“希望我可以这么叫你…”
“你的父亲是一个勇敢无畏的护卫，他的人品和精神是我们永远所怀念的。”
莫菲太太像掐准时机一样捧着刚烤好派饼进入房里，这时听见赛琳娜女王在前头说：“瑞佛将士将被皇室追封为爵士，作为对他非凡兵役的奖励。你是瑞佛家的女儿，这个名衔能够确保你以及你未来的孩子下半生无忧无虑…”
艾琳诺倏地站了起来，“我不需要。”
她攥紧了手，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看着这房间里的所有权贵。她郑重地重申道，“我不需要这个头衔。”
“艾琳诺！”莫菲太太捧着饼干惊讶地呵斥她的失礼，
她只感受到自己的内心繁复，在这一室混杂着马郁兰和奶油气味的空间里，她迫切需要离开这里来透口气…
她转身看着瞠目结舌的莫菲太太，再没有理会其他人，决然地离开了这所房间。
莫菲太太觉得自己心脏随时可能会爆发，也许比她丈夫还要早。她抚着胸口，很快恢复优雅得体的状态，且脑子快速运转，想着要说些什么才可以替艾琳诺这不懂事的丫头向这些皇权贵族赔礼道歉，否则这丫头也许会被冠上失言顶撞女王的罪行而人头落地，这么想着，她又觉得自己简直快要被艾琳诺急死…
房里却响起了低低的笑声，来自这房间里一直形同摆设的公爵先生，“我们的女王陛下说话真的是一如既往地缺少情商啊。”
不能再更同意了，房间里其余的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座上那位罪魁祸首，将沉默与尴尬留给她。
赛琳娜觉得自己很冤枉，回看好友们。她双手一摊：“我哪里说错了？我没有哪里说错啊？我没有吧？”
见好友们默不作声，看得她发毛。她忍无可忍看向日常初血担当王夫奥提斯，努力确认：“没有、对吧？”仿佛奥提斯敢说出一个“有”字，就会比艾琳诺更先地人头落地。
对于这四人荒谬不正经的相处模式，难以让人联想到他们都是皇室贵族。
公爵夫人最先表态她的恨铁不成钢，“赛琳娜，你不觉得你像是来打发人的吗？”不忘提醒，“你远道而来是有求于她的。”
她毫不留情道，“而且你这话听起来像是为了利用她才打算追封她父亲爵位的。”
‘“我没有，”赛琳娜立即辩驳，“我甚至没来得及向她提出我的请求！”
被指摘的女王无话可说，甚至有点委屈，“我来告诉她父亲的死讯，我要追封他的父亲，要替他照料他的遗女，然后我有事央求她，这样的顺序我们不是事先就安排好了吗？”
公爵夫人据理力争，“可你要说的话听起来就不是这个意思。”
战火就此燃起，已然炸毛的女王和公爵夫人在房里吵了起来，彼时莫菲太太的饼盘还端在手里，对眼前忽然就荒谬起来的景象打得措手不及。
眼看两位女士就要上手掐架，那位搞笑的王夫一副早已见怪不怪的模样地朝莫菲太太走了过来。他客气地接过她手里的盘子，拿起一块派饼塞入口中，满嘴饼屑的同时含糊不清地嘱咐她：“亲爱的莫菲太太，能不能替我们再将艾琳诺请来呢？如公爵夫人说的，女王这次的确有事相求于她。”
说罢，端着饼干盘子回到公爵先生身旁坐下，大有旁观自家女人掐架的意思。
莫菲太太觉得，她刚刚准备好满腹替艾琳诺解释开脱的话，好像，不是很需要了。
——
艾琳诺靠着窗柩，看着外头莫菲家的花园，有三个女仆正在处理杂草。
莫菲先生的手及时出现在她肩上，一如每一次她需要父亲的鼓励和支持。
她深吸一口气，控制好自己的表情，转过身去。
映入眼帘的，是莫菲夫妇关切的眼神。
她先是愧疚地对向莫菲太太致歉，对她刚刚在皇家面前的失礼，以及因为自己的鲁莽和冲动很可能会为他们带来的麻烦。
莫菲太太向前拥抱她，她用细枯的手臂将自己的下巴轻轻搁在其瘦弱的肩膀上，
“他真的死了。”她说，“我的父亲，他是真的死了。”
莫菲太太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倾尽所有温柔安抚手里的女孩，像恨不得替她承受这一切，“艾琳诺，你得坚信是你父亲的牺牲换来了如今卡罗莱纳的平静。”
她也听见莫菲先生的声音，“你的父亲是受人敬仰的、令人尊崇的伟大莫奈·瑞佛将士。”
“最危急的时刻他没有背弃自己的君主逃跑，也没有归降敌人。他是誓死不二，拥有最赤诚的忠心的勇士。”她在莫菲先生灰蒙的眸子里看到自己茫然的倒映。
“你得相信他们没有恶意，艾琳诺。”她知道莫菲先生说的是会客室里的那群人，“他们有事相求，他们信任你，就如信任你父亲一样。”
艾琳诺没有答话，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回到那个房间里，她总不能让袒护她的莫菲夫妇为难。
莫菲太太还在拥着她，“艾琳诺，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那样会好受一些。”
而她只是轻轻地摇头，“我很平静，莫菲太太。”前所未有的平静，像是内心早已接受父亲死了的那样。“我只是…”她闭上了眼睛，
“发现自己再无法清楚想起他的容貌罢了。”
莫菲太太静静地拍着她的后背，像护着珍贵的物品一样，即使她知道眼前这女孩有多坚不可摧，因为只稍片刻后这女孩就离开了她的怀抱，挺直了腰背，毅然地再次进入那间会客室。
——
“我们的女王不会说话，说话也不好听，所以你可以拣着听。”重新回到皇家四人眼前，公爵夫人先发制人。
“小疤，你以为我听不到？”女王端坐在那里瞪着公爵夫人。
公爵夫人再次将手握上她的，无视赛琳娜，“我们的确有事想请你帮忙，你愿意听听看吗？”艾琳诺得承认没有人能够拒绝眼前这个美丽诚恳的女人。
女王上位之后，封闭许久的卡罗莱纳第一次打开与外界交流的大门。
如果说是为了拓展王国的经济命脉，那么与之相邻且有贸易帝国雅称的麦肯齐大陆已然成为了卡罗莱纳的不二之选。而邻国麦肯齐也表现出了对此次合作的兴趣，为更进一步的交流和了解，他们有意派驻王国大使到卡罗莱纳进行勘察。
但赛琳娜这位新女王才上位四年，各个派别已经开始林立在王国各地。其中，女王与大臣们最顾忌的无非就是保守的排外党。
两国合作的事宜不便太过张扬高调，获得消息的排外党很可能会借机煽动人民抵触皇室的情绪，进而带来暴动。卡罗莱纳才安稳下来不久，这是皇室最不想看到的混乱事件。
两国外交开始协调合作事宜，低调行事的话，麦肯齐派驻过来的使者恐怕是不能住在皇宫里了。
将他安顿在皇城里呢？太过显著，而且行踪容易引起他人的怀疑。
即将派驻到卡罗莱纳的邻国大使赫多便提出了一个方案。他来信表示可以将自己安顿在一个僻静的小镇里，且镇上必须时常有人出入皇城进行贸易往来，使他的行踪受到保障且不惹人耳目。
安静的小镇嘛，这个可以安排。但他的衣食住行呢？总得有个信得过的人来替他们照应他。
赛琳娜谁也不信，要真将那赫多大使只身扔在随便一个不知名的小镇里，某天无端横尸房内…
“那真的是很难向他的国家交代。”赛琳娜这么说道。搭上人命不说，说不定还会引起两国战/争。
“我已经见过太多战乱带来的苦难了，”她说，“总不能让卡罗莱纳又回到混乱的原点。”
奥提斯接着说，“莫菲夫妇本就是镇子里最受人瞩目的家庭，大使借住他们家只会徒增身份暴露的风险。”
话说到这里，艾琳诺已经知道他们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她阐明顾虑，“我的家，有我父亲的哥哥及其妻子。他们是但凡逮着一些能换来钱财的消息就不会放过的人。那位使者，如果他的身份被他们发现，我想他们会毫不留情地出卖他。”
“但是，瑞佛小姐，你是我在这里唯一可以相信的人。”赛琳娜看着她。
艾琳诺陷入思考，她一度想要拒绝这样的委托，她太了解自己的叔叔和婶婶是些什么样的人，尤其这个人的身份还牵扯着两国之间的利益。
“要是别人问起来我能说他是邻国来的吗？”她问。
“据我所知，瑞佛太太其实是来自麦肯齐的人，她是嫁给你父亲才来到卡罗莱纳的。”赛琳娜补充道。
艾琳诺沉思片刻，点头道，“所以，他会是我母亲在麦肯齐的远亲。”
一旁奥提斯倾身对公爵先生耳语道，“我早说过这会是个聪明的女孩。”
预备说的话终于快要来到尾声，赛琳娜如释重负地露出满意的样子，“没错，他会是你母亲在邻国麦肯齐的远亲。”有些克制不住激动道，“瑞佛小姐，我非常信任你，”
“一如我非常信任你的父亲一样。”
再无人能拒绝这样诚恳的话语。
——
这一夜，艾琳诺没有睡下。她翻出了父亲的遗物，是母亲生前悉心保管起来的。尽管衣服上他的气息已经不在了，她还是将脸深深埋在那层布料上，好似这样就能够让她更接近他一些。
她前所未有地思念她的父亲，即使她再努力也想不起他的容貌。
她艾琳诺自认不是什么伟大的人，只不过她的父亲恰好是罢了。
她选择妥协，是因为前方的道路只有黑暗。现在有人为那条暗黑的道路开辟出一条新径，她能做的，就是替父亲走完剩下的路。
艾琳诺·瑞佛也许一无所有，就只有不值钱的倔强和骨气。
不值钱的倔强和骨气，要替皇室照料邻国来的大使。
保障他的身份，要守护这份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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