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没有规矩的世界

第二天清晨，我从刺耳的犬吠声中醒来。贵妃已经起来了，穿戴整齐，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到我醒来，她就起身告别了：“早上好，我要走了。”我把她送到门口，回屋后就去了阳台。独孤瑟缩在阳台的一角，看到我立刻停止了吠叫。我过去抱起它，看到它嘴边的棕色毛上挂着几缕淡血。它叫得太激昂太奋勇太持久了，以至叫破了嗓子——如果它叫喊，谁将在天使的序列中听到它？我从窗子望出去，夜雾未散，世界如同凝固于时间之外的远古荒原。我看到贵妃钻进了一辆白色的宝马车，车子过了半天才启动起来。我回到屋里，打开了电视。一天的节目刚刚开始，电视上端庄的女播音员不露痕迹地微笑着，说：“早上好……”声音和贵妃的如出一辙。

        而前几天，时隔三年，贵妃坐在我的对面，隔着咖啡厅的桌子告诉我：她的儿子彭地也在三天前失踪了。

        “贵妃，”我握住她的手说，“别慌，也许事情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三天嘛，彭地可能是出去玩了——”

        “不！我有预感，我好害怕，玉庄，我快崩溃了！”

        好像是发现我有点漫不经心，她有些不满地将自己的手从我的掌下抽了出去，短促地敲击着桌面。“我已经报了案，也向学校反映了情况。”

        “他们怎么说？”

        “怎么说？完全和你说的一样！——男孩子在这样的年龄，跑出去疯几天是很正常的事！”

        我耸耸肩，感到有些羞愧。羞愧什么呢？不过是因为我居然说出了和大家一样的话。要知道，这很难得。也许是羞耻感使然，我在一瞬间奇思泉涌。“贵妃，你想一想，有没有这种可能——”我多少有些激动，“彭天回来了，他们父子联系上了，然后，彭天就带着儿子出去散散心？”

        她定定地看着我，手中开始转动一只水杯，不由得要让我感到她会随时扬手将剩下的那半杯水劈面泼向我。这个想象必然令我更加羞愧起来。我希望她不要开口，就让我自己自觉地闭上嘴好了。

        我们分手的时候，时间尚早。我目送着她离去，在咖啡馆里又多坐了一阵。我从临街的窗子望下去，再一次看到她钻进了那辆白色的宝马车里。车子启动了，给我的感觉像是一个饿了三天肚子的人。它的女主人即使快要崩溃，却依然有着外强中干的风度，而它被这样的一个女主人驾驭着，终于暴露出了真相。

        女招待过来结账，天经地义地要求我以少收两块钱的优惠放弃索要发票。“还不到两百块。”她的意思是这个数字小到不该好意思弄得很正规。

        但我却少有地认真起来。我突然很想正规地活着，不敷衍，不抹稀泥，不大而化之。我要我的发票。发票拿来了，她给了我两百元的面额。这又是一件只能敷衍、抹稀泥、大而化之的事情——我如何才能把发票的差额退给她呢？的确，我们活在一个没有规矩的世界里。

        我沿着沿江路往回走。城市被一条赣江分为了两半，往复在赣江的两岸，时常会令我有着一种“度过”的心情。

        沿着江走，三年前发生的那些事情，开始在我的心里回放。我说过，我是一个相信生活充满了隐喻和启示的人，现在我期望从回忆中捕捉到生活的破绽。回忆在我的回忆中逆转为现实。

        三年来，我的生活发生了诸多变化。最显著的是，我结了婚，话少了，变得乐于沉默，除了应付教学，其余时间我都尽量避免开口。这样做的结果，首先是学校对我的评价降低了——我能在三十多岁做上高级教师，很大程度上是依靠夸夸其谈的作风。标准的男中音，滔滔不绝的废话，曾经为我赢得过普遍的赞誉；其次，我生活中的女人减少了。没有语言，就意味着没有女人——即便是两只鸟儿相好，都有啁啾的唱合呢。那些曾经围着我转的女人，如今只留下了一个，是一位离过婚的政府公务员，她成为了我的妻子。我选择了沉默的姿态，客观上，是由于我的声音发生了令自己不能接受的转变。我厌恶从自己的嘴里发出陌生的声音；主观上，当然是贵妃的出现了。我在贵妃离开的那个清晨，忧伤地认识到，原来我一直爱这个美丽的女人。有了贵妃，其他的赞誉或者女人，好像就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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