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梦里追索

尽管从葛蕾那边传来的消息，贵妃在北京的情人邹总涉案的嫌疑不大，但刘玉庄却自行决定到北京寻找彭地。他乘上了夜里开往北京的火车。

        如果出于时间上的考虑，他其实更应该乘飞机。但他依然选择了这趟火车。他的这次寻找带有一些梦魇的色彩，而在梦里追索，他只能沿着梦的轨迹。他想男孩彭地很有可能是前往北京寻找那个母亲的情人，他和男孩走在同一条路上。也许只有这样，他才能将他找回来。他仿佛目睹了他离家之日的情形：男孩在傍晚踏着夕阳回家，一如既往，进小区的时候他礼貌地向保安点了点头；进到家里，他完成了自己的作业，腾空自己的书包，将课本整齐地码放在写字台上；然后，他打开冰箱取出了几块面包，慢慢地吃下去权充晚餐；也许他还看了会儿电视，过了会，他认为时间到了，于是不慌不忙地向火车站出发前往北京了……

        出门前，妻子将刘玉庄送到了楼下。他告诉妻子学校临时安排他去北京开一个学术会议。她想把丈夫送到小区门口，他摆手让她上楼了。因为贵妃的车停在外面，由她送他去火车站。他同样拒绝了贵妃与我一起奔赴北京的请求。曾经一同去收容所寻找彭天的经历，如今对他成为了某种禁忌。更何况，葛蕾的侦查可能随时需要贵妃的协助。他对贵妃说，请相信我，我会像寻找自己的儿子一样，去寻找彭地。

        坐在她那辆白色的宝马车里，他觉得世界倾斜起来。是的，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当他们栉风沐雨的时候，有谁会想到，多年以后，他们会坐进小车里，夜晚在他们的眼前，会如眼前一般的流光溢彩？今天是轻的，也许是重的，但与曾经的过往绝对不是同质的。他们要么被扔在了空中，要么被撂在了谷底，就像跷跷板的一端。但绝对不是均衡的。

        他们在火车站前作别。她要送他上站台，被他劝住了。

        一瞬间，他看到她似乎要哭，但她竟将眼泪眨了回去。

        他已经有许多年没乘过火车了。车上的旅客并不是很多，这有些出乎他的预料。印象中，火车应该总是人满为患的。找到自己的铺位后，他没有急着躺下，而是端坐在上面，调匀了呼吸，进入到那种忘我的状态里。他的父亲不但会做琴，而且会气功。父亲教会了他这个，他只是很久没有如此去做罢了。火车启动不久，卧铺车厢内就熄了灯。在深沉的吐纳中，他像一名旁观者，在心里观看着一幕幕的画面。

        三年前的一天，他参加一个座谈会，会后乘宾馆的电梯下楼，在某一层停顿时，电梯门打开的一瞬他看到了一个背影，心里顿时格登了一下。他硬从已经合住一半的电梯门之间挤出去，看到贵妃和一个瘦削的男人消失在走廊里。他们一闪而过，搞不清进了哪个房间。为了不至于搞错，他挨着每一个房间听过去。他把耳朵贴在每一扇门上，但是每一扇门的后面关闭住的都是虚无，发出的唯一声音就是令人震惊的阒寂。他一无所获地呆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感觉真是荒谬。他对自己产生出厌恶。

        出来后，在宾馆前的停车坪他看到了贵妃的那辆白色宝马车。他仔细看了看，车牌号的确无误。那一刻，他分明听到自己嗓子里发出一种类似气泡破裂的声音。他仰起头，大张着嘴，让那些涌动的气流向着天空释放出去。但是它们来势凶猛，他向前踉踉跄跄地奔几步，哇地一声，向着青翠的草坪喷射出一口胃液。

        那个贵妃“要让全世界都知道”的人，终于有了一个具体的形态。是的，她有一个瘦削的男人。这个男人让她安静——即使她叫喊，她要说，要让全世界都知道。

        他和贵妃也选择在宾馆见面。通常是他预先订好房间，然后贵妃如期而至。也有几次例外，都是在深夜，贵妃打来电话说，来吧，我在宾馆，我很害怕……

        他和这个瘦削的男人都在宾馆里与贵妃会面——这个事实让他痛苦的程度，甚于这个男人存在的事实本身。他是一个连说出和别人一样的话都会倍感羞耻的人。

        之后他没有再主动约过贵妃。那个离过婚的女公务员暂时缓解了他焦灼。女公务员温婉纤柔，她每次躺在他的床上时，独孤都会一言不发地伏在地上，安静地打起呼噜，呼噜声都是安宁、麻木、灰心丧气的，恰好与窗外阴冷的浓雾相匹配。但越是这样，越令他想起贵妃，想起在她身上如奏琴弦般的迷醉，想起那个犬声如沸的夜晚。尽管他想他可以理解贵妃——难道她会是容易的吗？在某种意义上，他和她不过是利用彼此来隐藏各自的命运。但是，他真的感到了痛苦。

        在夜行火车的铺位上打坐，他心神澄明，流下了清澈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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