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这个时代

傍晚的时候，他再次来到了恒达公司的楼下。仿佛约定好了一样，他在楼下刚刚站定，那人就出来了。这个瘦削的男人从大楼里拾级而下，从他的眼前走过去。他穿着一件黄色横格的T恤，T恤统在裤腰里，让他的身板更加给人一种前胸贴着后背的感觉。有些出乎意料，他并没有钻进某辆车里，而是闲散地步行而去。刘玉庄本来并没有尾随他的企图。但此刻只能跟在了后面。他走路的姿势很特别，当然，也许是刘玉庄的潜意识在作祟——他感到他的两只手甩动得格外夸张。而这两只手，在他看来，又格外的大。

        ——它们曾经在男孩的眼里拍在母亲的屁股上。

        不用很久，刘玉庄就知道他的去向了。穿过马路，他走进了天伦王朝宾馆的大门。

        刘玉庄对一切感到了满意，认为自己已经踏进了这件事情的韵律里。现在，他和这件事情完全合拍。

        他随后进了宾馆，目送着这个瘦削的背影穿过大堂进了电梯。四下观察一下，他来到前台，用轻松的语气向女接待问道：“刚才我好像看到一个熟人，请问是恒达公司的邹总吗？”

        女接待用被训练出来的微笑面对他。“是他。你们认识？邹总在这里有常年包房。”

        “呃，谢谢。”他表示了谢意，回身在大堂的沙发里坐下。

        原来是这样。他常年住在这家宾馆。几天前，贵妃母子下榻此处的时候，他也住在同一家宾馆。那么，男孩目睹了的，也许不仅仅只是拍在自己母亲屁股上的那一巴掌。他还觉察到了什么？也许，是深夜里母亲悄然地离去……

        尽管如今刘玉庄已经结了婚、接受了沉默寡言的生活方式，尽管他昨夜练了修养身心的气功，但此刻他还是感到了剧烈的痛苦。他想，他此刻的痛苦，不亚于那个男孩当日的痛苦。

        他一直坐在宾馆的大堂里。行李员推着堆满行李的拖车从他眼前经过。风尘仆仆的客人从他眼前经过。一望而知的偷情男女从他眼前经过。在巨型枝形吊灯的普照下，他仿佛目睹了这个时代所有的世相。一直坐到了夜里十一点，那个瘦削男人都没有再出现。

        第二天，他早早坐在了宾馆大堂的沙发里。那个瘦削的邹总没有离开他的房间。

        十点钟的时候，一位领班模样的小伙子在前台给餐厅打电话，“邹总的订餐现在就送上去。”刘玉庄坐的位置足以让他听到这句话。

        餐厅就在一楼，当服务生推着餐车出来的时候，他跟着他上了电梯。食物是一份沙拉，两只煎蛋，一篮面包，还有一壶咖啡。沙拉和鸡蛋被保鲜膜覆盖着。电梯停在六层。出去后，他站在走廊里佯装打手机。服务生停在608门前，按门铃。门开了，却是一个穿着睡衣的年轻女人。她没有让服务生进去，自己动手将食物端进了房间。服务生离开后，他走到了608的门前。他想，这扇门，贵妃一定不陌生。

        房间里隐约有电视的声音。他站了片刻，抽烟的欲望再一次涌上来。

        回到大堂的时候，他原本坐着的位置坐进了一个中年男人，那人正在吞云吐雾。他将这一幕当做了宿命。在那人的身边坐下后，毫无悬念，他必然地向那人借了个火。烟雾在他的鼻腔里回旋，如此醇厚，他都不知道自己会吞咽得这般贪婪。于是，他立刻感到脑袋眩晕。

        这一天，瘦削的邹总被一个年轻女人陪伴着，饿了有人将食物给他们送上去，困了当然随时可以酣眠，而他，却像一个跟班似的，枯坐在宾馆大堂的沙发里，替他守望着无尽的岁月。

        那包中华被他抽掉了半包——不断有叼着烟的人从他面前经过给他提供着火源。他感到恶心。午餐和晚餐他都是在宾馆餐厅吃的。餐厅用玻璃墙和大堂隔开，坐在里面，他依然能够眼观六路。

        他没有看到一个男孩的身影。

        外面天阴了。在他眼里，宾馆大门的门框像一个取景器。前台的接待员们注意到他了，他不知道在她们眼里自己像个什么。她们身后的墙面上照例挂着五只钟表。北京，东京，纽约，巴黎，伦敦。为什么非得是这五座城市呢？不得而知。把这个景象看得久了，会让人渐生烦躁，仿佛坐拥哗哗乱响的时间之中，身陷分秒四溅的时光水花里。

        此刻他觉得自己的假设简直荒谬至极，这些假设虚诞、自以为是、近乎白日梦，完全是出自一个教中文的教师那种根深蒂固的刚愎。

        他从没有像此刻这般沮丧过。

        他拨通了贵妃的手机。

        “怎么样？”她劈面问他。

        “没有结果，”他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是我判断错了。”她一言不发。他说：“贵妃，现在那个邹总就住在我的楼上。”

        “你提他干什么？”她的声音很低沉，“玉庄，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我不知道这和彭地的出走有什么关系……”

        他像虚脱了一般。“我怀疑彭地出走是为了找这个邹总报仇。”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

        “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他将手机离开一些自己的耳朵，“那么我告诉你，男孩可能是在复仇。他认为这个男人羞辱了他的母亲，逼走了他的父亲，败坏了他的家。”

        手机那头又没有了声音。随后，他听到了她的哽咽。

        “当然，这一切现在都只是推理了。孩子并没有出现。”他说。

        “玉庄，我该怎么办？”她的确是在啜泣。“你该理解我的困境，彭天毫无生活的能力，这个家只能由我来承担所有的责任。在这个时代，我能怎么做？不错，彭天后来知道了这些事情，但我没有想到他会因此一走了之——”

        “你以为他知道后会怎样呢？”

        她顿住了，“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没有勇气考虑这个问题。”

        他又想抽烟，但摸出后才发现自己没有火。“那么，”他使劲嗅着无法点燃的香烟，“贵妃，你能告诉我吗，既然是这样，三年前你为什么还要找到我？”

        “为什么？”她突然叫喊起来，“因为我需要被爱！”

        “难道，彭天不足够爱你？”

        “作为一个丈夫，在这个时代，他的爱不够。”

        只在一瞬间，他感到自己便糖一般的融化了。她反复在说着“这个时代”，那么，这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呢？是的，这是一个他们在大学时无法想象的时代。那时候，贵妃是一个将十字架挂在胸口的女生，是一个为了道义便可以去陪伴那位慷慨激昂的病人的女生，而在这个时代，她要一边做着经理，一边被爱。

        “玉庄，不要谴责我，起码现在不要……”她在手机的另一端发出一种不禁而出的介于啜泣和恸哭之间的气声。“我刚刚丢了儿子。”她说。

        他当然无意去谴责她。人人都在偷窃着生活，她只是很不幸被逮着了而已。在这个时代里，他也活得看起来有滋有味，他在讲台上说油嘴滑舌的学问，他在床上，奏响一个又一个女人。那个唯一有权力对这个时代疾言厉色着去谴责的人，他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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