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8章 疯子的预期

一切迹象表明，他们的精神出了问题。水果店男女、对面卤菜店女人、服装店伙计等等一大批业主们纷纷作证，显得公正而悲悯，似乎这才是最正确的决定－－让麻山免于派出所的强制羁押，这体现了他们的良知。麻山在无数惊异、惋惜的目光中静静等待第四医院的收救车。这回没有大雨，他们很快就到。

        令人吃惊的是，物管主任央求警方放过麻山。可他的女员工们不打算放过麻山，她们激动地向民警陈述自己看到的：麻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物管主任的肚子捅了一刀。天知道栗寒哪儿得来的消息，她出现在人群中，奋力推开他们走向麻山。她蹲下来，捧起麻山的脸。兰草味儿浓烈扑鼻；然后，她把翻倒的椅子重新摆放好，陪麻山坐下来，面对所有人。

        麻山向围观人群声明他的精神没什么问题，却被他们认为这就是有问题的铁证。物管主任被几个女员工送往医院。大概只有他才能证明麻山一切正常，还等着官司开庭呐。可物管主任被送走了。他流了一地的血。一把小小的刀子竟能制造这么多的血。剩下的两名女员工拼命擦拭血迹－－警察让她们这么干的，案情一清二楚。但业主的证词让他们不得不重视，只能等收救车来了再说。场面经过一段时间－－大约一个钟头后渐渐平息。围观者越聚越多，警察只好把他们关入物管大厅，让人将大门反锁起来。然而巨大的落地玻璃还是暴露了他们，警察又懒得带他们上楼。也用不着上楼，麻山和警察已无需多说，就等第四医院的人了。

        人群在玻璃门外聚集，很快黑压压一片。他们指指点点，像观看两头玻璃笼子里的怪兽。麻山和栗寒看着对方，并不搭理外面的喧哗扰攘。一夜之间，栗寒似乎老了许多，眼角、额头、嘴角的皱纹更深了。她不再年轻。谁又能始终牢记七年前那场充满青春荷尔蒙的婚礼呢？谁记得麻山唱了什么，她又唱了什么？麻山在她眼中的形象一定差不离－－愧疚、愤懑、绝望，标准７０后，提前衰老，大步逼近生活的极限。什么都简单明了，正如他们的爱情。大概只有它才是真实的。麻山突然萌生了无比大胆的念头－－此时，此地，遭永久关押，哪怕陌生的人群看来看去，冲他们吐唾沫、翻白眼、扔垃圾、胡言乱语。

        其间，胖子小心翼翼倒来两杯热茶，偷偷扫麻山一眼就离开了。整个物管大厅就剩下他们。警察已溜到二楼，他们聊天，喝茶，打扑克－－不知道谁给他们打开了某间办公室的门；一个小警察不时跑到楼梯口张望，确定麻山没有溜走。

        当然不会溜走。他们甚至想原地躺下。麻山紧紧搂着栗寒，她在他耳边嗫嚅，像在唱一首老掉牙的歌，他似乎听过，又似乎完全陌生。

        人群渐渐稀少。他们不是用来参观浏览的。他们只是两个让人尴尬的家伙，两个不太老也不太年轻的男人女人。他们大概过于安静，并不符合人们关于疯子的预期。那几个小子，那几个雨夜见证他们逼问水果店夫妇的年轻人还没走，他们相当激动地下结论：疯了，真疯了。我保证。我们保证。

        “出来锁门了吗？”麻山说。

        “……忘啦。”栗寒说。

        “你这家伙。”

        她抱歉地笑笑。

        “要我回去吗，现在？”

        “不用。”麻山说，“不用。不用。”

        他们手牵手，继续等待。

        大约半小时后，第四人民医院收救车终于抵达物管大楼，留守的胖子为几个白大褂开了门，一群陌生人缓缓走来。警察回到大厅，向医生说明情况；为首的瘦高个掏出香烟，依次散了一圈。

        “刀，就这么长的小刀。”带头警察比划着。

        瘦高个将医生拽向大厅一角低语。瘦高个的表情相当和气，甚至有点低三下四。之后，他们走回来。瘦高个说，必须先送医院；发病期间，任何人不得再对他们施压。

        他说的是：他们。

        警察一声不吭。

        “上车吧。”瘦高个冲他们招招手。

        他们走出大厅，穿出像海水一般退开的死寂的人群。

        医院收救车开动了，将四个咬牙切齿的警察远远抛开。车里一共三个医生，两男一女，友善得如同天使。窗外灰尘弥漫。

        麻山紧紧攥着栗寒的手。

        “我们什么时候回来？”麻山问瘦高个。

        “你们好了，就能回来。”他说。

        “我们好好的。”

        “都这么说。”

        “好吧。”麻山接受了。“我的车怎么办？我１.６排量的卡罗拉。它被划伤八次了。”

        “车还是你的车嘛，跑不了。八次？真有八次？”他笑了。

        “千真万确！我还要告诉你，我对面楼上一个大美女涉嫌谋杀了自己老公，你信吗？”

        “我信。”他非常诚恳。

        麻山没什么可说的了。

        车速飞快。栗寒突然蹦起来拍打车厢。“让我们出去，让我们出去！去你妈的精神病院！”

        医生们沉默着，脸上的悲天悯人毫无变化。

        麻山紧紧搂住栗寒，劝她安静，让她放心。她冲麻山神秘一笑，俯身在他耳边轻轻说，“是我给精神病院打的电话。老麻，不会有麻烦啦。再也不会有麻烦啦。”

        麻山使劲点头。

        车子在第四人民医院大门前停稳。他们下了车，栗寒突然撞向车门。麻山吓呆了。医生们七手八脚抓住她。麻山看见她额头的血汩汩涌出，让他想起他们相爱之初她来月经的壮观夜晚－－那么汹涌澎湃，让人相信他们永远不死，比任何人都要幸福。他推开众人，呼唤她，抱紧她。现在他更加确信，他们最初的感动和抉择，仍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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