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夜雨
永和宫内灯火通明,细若牛毛的雨幕浮在宫灯的光晕里,露出几分在宫中难能可贵的暖意。
“观棋、入画、傍琴、迎书,多着些人手,将本宫的嫁妆箱子都打开!”沈明娇换上易穿的素净常服,将撒开的长发随手一绾,披着红羽大氅快步走出了内室,不停吩咐着。
“主子!”桂初上前拦住她,劝道:“夜里不能开嫁妆,会冲了喜气!”嫁妆主阳气,夜里湿寒阴气重,妆抬须得用红布罩住,不能妄动,这是规矩。
“什么时候了,还顾及得了那些怪力乱神之说!”沈明娇挥挥手,柳眉一竖,对着众人道:“还不快些动作!”
“主子说个模样儿,奴才们也好找。”小安子灵巧,看着下头的人没头苍蝇似的在库房乱转,急中生智。
沈明娇听说丹柔在锦鲤池中溺水,本就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此时站在风口,迎风雨吹着不禁打了个寒颤。
“东西是奴婢收的。”观棋手里比划着。奈何各样物件都是装在了统一规格的檀木朱漆大箱里,二百六十抬嫁妆,入宫不过两日,也才整理出了五十抬,余下的找起来如同大海捞针。“奴婢记着,一应丸药都是装在了贴着红封的牛皮匣子里。”
“手脚都快些!”小安子扭头对着库房里动作的奴才们喝道:“找带红封的牛皮匣子!”
“主子莫急,还有太医侍候着呢,二公主定会没事的。”入画瞧着她急得额间已是出了一层薄汗,抬手替其拭汗时,惊觉脸上一片冰寒,才发觉人正站在风口吹着。赶忙回身到卧房里拿出了手炉,递到大氅里让人握着。
“主子。”梅湘打着伞从宫门进来,鞋袜皆湿。“玉秀宫正乱着,太医说二公主溺水时间过长,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沈明娇听了这话,抬手将大氅的帽子一戴,冒雨跑到了库房里。
“主子!”小安子吓了一个激灵,急忙夺了入画手里的伞追了上去。“您这是要了奴才们的命了!”
人命关天,她哪里理会得了这样多,就近开了口箱子,亲自翻找。
“找到了找到了!”洒扫的小太监在角落的一口箱子里找到了贴着红封的牛皮匣子。
沈明娇接过匣子,信手撕开红封,看见绿色葫芦瓶的丸药完好无损地躺在里面,长舒了一口气。
“主子,奴才送到玉秀宫去。”
沈明娇刚要将丸药交给小安子,余光看到一旁的梅湘,迟疑着收回了手,轻唤道:“梅湘。”
“这会儿,谁还在玉秀宫呢?”琥珀色的眸子在灯下美得如同琉璃似的。
“皇上和皇后都在呢…”梅湘随着先皇贵妃在宫里沉浮日久,哪里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
“我亲自去!”沈明娇握着手里的药瓶,抬手顺了顺乱发。
“那奴才去传辇。”小安子说话间就要动作。
“不过一巷之隔,本宫走过去便是,观棋跟着。”转头看着梅湘,神色郑重,嘱咐道:“看好永和宫,任何人不得进出。”
……
天子一怒,人人自危,玉秀宫的宫人里里外外跪了一院子。屋内,丹柔面若黄纸,小鼻子吃力地扇动着,双目紧闭。
“你说!”尉迟暄指着丹柔的乳母,喝道。
“皇上!您是知道的,二公主自小便喜雨日!”乳母噗咚一声,双膝结结实实磕到了地上。心里明白,若是二公主救不回来,她也别想落得好去,说话间已然顾不了许多。“今日晚饭后,二公主哭闹着要去御花园放河灯,这也是公主玩惯了的,奴婢与春香便带公主去了。”
“就你二人侍候,满院子的宫人都是死的不成!”丹柔嘴甜,模样又生得玉雪可爱。他虽政务繁忙不常与之相处,可这个女儿,他是放在心上疼着的。
“今日,皇后娘娘在各宫都拨了人,到内务府去筹备秋节的一应布置…”
“皇上,节庆前各宫都到内务府听吩咐,领取份例,此乃常理。”皇后半个眼神也未给插嘴的萧承徽,稳稳当当坐着,淡定自若说着旧例。声音沉稳有力,毫无辩解推诿之意。
“公主去锦鲤池旁放河灯本也是寻常事,虽是晚间,可御花园沿路灯火通明。次次皆是奴婢与乳母带着的,从未出过差错啊!”一同照顾二公主的侍女春香开口,六神无主,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似的。
“到了锦鲤池,是…是许婕妤宫里的人,给了奴婢赏钱,吩咐奴婢搭把手将自内务府领回来的灯饰送回怡华宫。”
“你休要信口雌黄攀扯本宫!”
“就是娘娘身边的菱角啊!奴婢打量着怡华宫离御花园近,才应下差事的!”
“皇上,下人之间如何来往,臣妾如何能知啊!”许婕妤对上尉迟暄质疑的目光,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跪下,软了语气。“何况,便是臣妾宫里的人带走了春香,那还有乳母在呢!”
见尉迟暄不言,自己成了众矢之的,许婕妤急得泪光盈盈,委屈得口不择言:“臣妾立誓,若是臣妾有意加害二公主,便…便让臣妾终老无子!”
“皇上,许婕妤说得有理,便是春香走了,还有乳娘带着二公主。”
方才松了一口气的乳娘,听得皇后娘娘轻飘飘一句话,又将矛头引回了自己身上。抬头扫了一眼内室太医的动静,才支支吾吾道:“是…是公主,见河灯飘远了,又让奴婢去取回来。待…待奴婢回来时,公主已经溺水了。此间发生了什么…奴婢也不知道啊!”
“你取回来的河灯呢?锦鲤池总共才多大,便是你去取河灯,也该听到动静才是!”许婕妤逮到了她言语之间的错漏,不依不饶。
咣锒,内室传出水盆跌落到地上的声音,陈太医手忙脚乱出来,打断了许婕妤的话。“皇上,二公主的气道闭塞太久,已然出来了痉挛抽搐的症状。”
“救不回来丹柔!本宫要你们通通陪葬!”慧妃哑着嗓子,声嘶力竭。
“请慧妃娘娘移步内室,握着二公主的抽搐的手脚,以便微臣施针。”
慧妃强忍着身上的虚浮脱力之感,打起精神,倚着侍女的手臂进了内室。
陈太医又唤在门口的医女,吩咐:“去看看给二公主提神用的参片煎好了没。”
一直未出声的庄修仪目光在陈太医与那医女之间游移了半刻,忽然开口道:“皇上,满屋子的药味熏得臣妾头晕,请准臣妾出去透透气。”
庄修仪一开口,众人的目光皆是挪到了她身上,愉昭仪小声同近旁的兰昭仪道:“这病秧子也有怕药味儿的时候。”
“去吧。”尉迟暄全副心思都在女儿身上,像是未仔细听庄修仪说了什么,便敷衍着应下。
“臣妾见过懿妃娘娘。”庄修仪一脚才踏出门槛,便撞上了迎面而来的沈明娇。
懿妃?屋内的女眷闻言又齐齐将目光放在了来人身上。行若弱柳扶风,披着朱红色的大氅,带着帽兜,逸出截乌黑如泉的长发和侧面依稀可见的、似白瓷精致的半张脸。
“臣妾给皇上、皇后娘娘请安。”沈明娇屈身微微一福礼,帽兜落下,露出媚意天成的秀面。
“起吧。”未等皇后说话,尉迟暄先上前半步扶起了她。“身上都淋湿了。”
“不打紧。”沈明娇玉手轻轻抖了抖身上的水珠,旁若无人,声音轻轻柔柔只对他说:“皇上,臣妾有法子救二公主。”
覆手,拿出绿色的葫芦瓶,问陈太医道:“太医知息蘘草的用法?”
“息蘘长于北海深处,数十年成一株、专醒溺水之人肺息。”陈太医将目光放在沈明娇手上的瓶子上,声音隐约颤抖着,“极为难得,懿主子有息蘘草入药?”
“此物便是。”沈明娇倒出两颗墨绿色的丸药,回身放在跟着她的观棋手里。“这丫头精擅疑难杂症,让她随陈太医进去为公主入药吧。”
“皇上…这…”陈太医不敢擅动,等着尉迟暄的首肯。
“去吧。”尉迟暄半点疑虑都未有,永靖侯府的本事他有数,又添了一句:“观棋为主,陈太医从旁协助。”
“到底是懿妃家大业大,灵丹妙药说拿便能拿出来…”想见丹柔无事,紧张的气氛才略微有些缓和,便有人按耐不住了。
“闭嘴!”尉迟暄冷冽,将愉昭媛的话堵了回去。
或许是这两日相处对沈明娇性情的了解,尉迟暄见她气定神闲,自己心下亦是有了把握,也微微松口气。转头注意到外面的雨还下着,看向她脚间,才发现一双锦鞋浸了雨水,已然湿透了。
沈明娇察觉到他的目光,着意抖了抖大氅,将脚面盖住。笑意带着羞赮,“救人耽误不得,便未等轿撵。”
“宋诚,端盏热茶来。”
听了这话,众人神色各异…今日这寒风冷雨时下的,谁的身上没个几两潮气,怎得偏就她娇贵?
说话间,约莫着一盏茶的功夫,观棋走了出来。“回皇上、主子,二公主救回来了,好好的养上几日便无碍了。”
“也忒悬了点,太医都束手无策,两颗黑黢黢的丸药便救回来了。”萧承徽打量着懿妃,妒意便拱着风凉话脱口而出。“难道懿妃用的是仙丹不成。”
“是二公主有福气,恰好臣妾有这味药。”沈明娇听见她嘲讽的话也不恼,抬眼看向尉迟暄,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医家无灵丹之说,再难的病症只需药草对症便可解。”
“既是无事了…”尉迟暄坐回席位,看着下首的乳母,冷然道:“接着说。”
“奴婢…奴婢该死…”乳母见状,明白若是等二公主醒来指认,不如自己先招了将功折罪。磕磕绊绊道:“…早些时候…”
“太皇太后驾到!”玉秀宫门前的一声嘹亮的唱和,打断了乳母的话。
“雨天路滑,祖母怎么来了。”尉迟暄起身相迎。
“丹柔如何了?”太皇太后面带怒气,扫了一眼众人,目光在沈明娇身上顿了顿。
“丹柔平安,后宫不宁惊动了祖母,是孙儿的不是。”
“乳母照料二公主不利,杖毙。”太皇太后开口,半丝转圜余地未留。“其他照顾二公主的奴才,送去暴室。”
沈明娇心里盘算着,事发已有两个时辰,仁寿宫到这便是雨天缓行,也不过一刻余。太皇太后急着虎头蛇尾地了事…到底是来的早不如来得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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