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梁时景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她还站在南浦昆剧院的舞台上，四面八方乌压压都坐满了人。
观众席被她头顶的光一照，像是一个个会动的高音音符，模模糊糊地连成了一串儿，发出一些高高低低不成调的声响来。
慢慢地，那起起伏伏的声音逐渐有了规律，在她的耳畔从弱到强，竟然凑出了个一板一眼的过门快板。
梁时景本能地动了起来。
她随着那隐隐约约的节拍，提气凝眸水袖翻飞，一个漂亮的转身后取出折扇贴近脸庞，步摇和点翠在她的鬓边划过一道道流光。
扇面一开一合间，她轻启红唇，吐出的是杜丽娘女儿家的心事——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低吟浅唱的音调莺啼鸣啭，一颦一笑尽数系于弦上。
唱的虽然是春日惊梦袅袅情丝，但此刻站在舞台上莲步轻移的梁时景，却更像寒冬飞雪里一株凛然不可犯的红梅。
红妆素裹，艳到了极致，也冷到了极致。
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一出戏眼《皂罗袍》唱罢，台下爆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声，将收尾的伴奏音都盖了过去。
在满室的欢腾中，梁时景感觉到一道视线牢牢地锁定在自己身上，比剧院所有的镁光灯加在一起还要炙热。
她抬起头，借着谢幕的机会望过去，却什么也看不见。
那灼人的目光却像是有了实体，攀附于明亮的阳光中，宛如藤蔓般捣碎了四周的观众席和舞台，直直地向她冲过来，狠狠缠住了她的四肢和喉咙，越收越紧，拼命将她往下拽。
梁时景竭尽全力想挣脱，却反而被缠得更紧，只能越陷越深。
就在她即将被完全吞噬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光怪陆离的景象如同摔落地面的水晶球，彻底粉碎了。
浓重的黑暗铺天盖地砸了过来，像是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
梁时景蓦地睁开眼睛。
浓雾散去，眼前还是熟悉的景象。
式样古老繁复的水晶吊灯被一圈圈精致的金色花纹环绕着，静静地悬挂在白色的天花板中央，像一个巨大的牢笼，随时能将她吞噬。
梁时景坐起身，伸手拿起床头柜上放着的水杯，放到唇边浅浅沾了沾，又放了回去。
太凉了。
她想往杯子里加点热水，才意识到厨房在一楼，只好又拿起杯子，皱着眉小口抿了一点水，含在嘴里慢慢地咽了下去。
比起这个豪华的别墅，她还是想念自己以前那个独立温馨的小房子。
回头还是跟温辰川说一声，把这些富丽堂皇的装饰都拆了，越简单越好。
随后她又笑自己异想天开。
这别墅里的每一个部分都是按照他的意思布置的，没人能改变。
连她也包括在内。
这时，旁边的卫生间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水声。
梁时景心头一凛，直起身体，扭头看向浴室的门。
门上的磨砂玻璃里透出被水蒸气晕染得模模糊糊的光，隐约能看到一个高个子的人影，那轮廓她再熟悉不过。
梁时景微微皱眉。
不是说要出差到下周一才能结束么，这才周六，怎么提前回来了？
还没等她想明白，水声停了。
“啪”的一声，门里的光也暗了下来。
梁时景闭着眼躺回床上。被子下，交叠在胸前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
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到了她跟前。
下一秒，双人大床的另一侧塌陷下去，一个泛着潮湿热气的怀抱环绕住了她。
沐浴露的香味混杂着男人身上清冽的薄荷烟草气息，随着他的动作直直地钻进梁时景的鼻腔里，在黑暗中格外清晰敏感。
僵硬的手指被握住，男人手掌心的薄茧反复摩挲着她柔软嫩滑的指腹。
梁时景顺着他的动作颤抖了一下，呼吸变乱了。
头顶上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哼笑，裹着薄荷微凉的气息落在她的发丝上。
“嗯？又装睡？”
床头灯被打开，安静的室内回荡着男人磁性的低音，语调平静无波。但梁时景知道，这不过是某种山雨欲来的前奏而已。
手指被握着的力道忽然变重，逼得她不得不睁开眼，与那双狭长的眼眸对上。
光照在他轮廓立体的俊脸上，洒下一片深浅不一的阴影，一点点描摹出他凌厉的眉峰和高挺的鼻梁。
而那双眼中蕴藏的颜色太深，像是把一整晚的夜色都倒了进来。
梁时景被这么盯着，瞬间有种错觉，仿佛自己正被吊在海边的悬崖上，只能看到脚下一片黑色的深渊，和露在外边、被海浪一遍遍冲刷过的礁石。
“我刚醒。”
她转过头，支起身体重新坐了起来，努力离他远了点。
温辰川没有戳穿她的谎言，而是轻柔地分开她的手指，然后与她十指牢牢相扣。
他俯身贴近了她的耳畔，滚烫的呼吸夹杂着水汽的热度，如涨潮的海浪般侵袭而来。
“那正好，做点别的。”
梁时景下意识地往旁边偏了偏，试图躲避他炙热的气息。
“已经很晚了，明天还要去团里……”
话没说完，她被一把拉住，尾音消失在他的深吻中。
温辰川吻得又急又凶，将她的疏离和呜咽全部封在了喉咙里。
好不容易等他松了口，梁时景调整了一下呼吸，刚想继续申辩，却被温辰川不紧不慢地打断了。
“明天休息，你去干什么？”
他紧紧地盯着她，漆黑的双眼中划过晦暗不明的光芒。
梁时景一瞬间仿佛回到了那个梦中。
她张了张口，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我想再回舞台上……”
温辰川的眼眸更深了，那零星的一点儿光也彻底消失不见。
他放开了她的一只手，改用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她的发丝，眉间和脸颊，一路向下，直到被他吻得发红的唇瓣。
“你忘了医生怎么说的么？你之前受的刺激太大，需要静养，尤其——”
他又吻住了她，这一次变得绵长温柔，唇齿相抵间吐出的句子却强硬得毫无转圜余地。
“不要再上舞台表演。”
“有时间，多去陪陪你爷爷。”
梁时景还想说什么，却被温辰川抵住了唇，发不出声音。
“梁时景，你如果真想像上次那样再晕一次，信不信我明天就拆了你们剧院。”
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咬紧了牙，声音都在发颤。
梁时景终于沉默。
半晌，她主动伸出手，靠近了他。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让我再考虑考虑，行么？”
温辰川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地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笑容。
“别想太久了。”
梁时景闭上眼，仿佛听见了海浪淹没的声音。
她知道，自己终于还是选择跳入深渊，不再挣扎。
过了不知道多久，久到梁时景快要睡着时，温辰川才放开了她，轻轻抓住她的长发，在手心来回把玩着，看着瀑布一般的青丝从他修长的指尖蜿蜒而下，才慢慢开口说道。
“明天下午我开车载你去看老爷子，然后吃个饭，一起商量商量婚礼的事。”
他顿了顿，又意有所指地加了一句。
“就去悦思饭店。”
梁时景没说话，紧闭着双眼，像是已经睡着了。
温辰川吻了吻她发红的眼角，伸手关上了灯。
潮汐退去，卧室重归于一片黑暗。
直到身边的人呼吸逐渐放缓，梁时景才睁开眼，枕着温辰川有力的手臂，听着他规律的心跳声，望着头顶上黑洞洞的水晶灯，陷入了回忆。
悦思饭店，那是她第一次遇到温辰川的地方。
也是她与他，一切好与坏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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