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八 前尘往事·月是故乡明
灵均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被嫉恨扭曲了面目的人,在逼人的窒息中渐渐眩晕,最后,又突然自暴自弃般地释然一笑。
季承晏,你今日这样把我掐死了也好,我便可以得到解脱——
死在你手上,我总是愿意的。
“贱人!”
脖上力道一松,灵均猛地被季承晏狠狠甩向地面,草地柔软,灵均却还是被季承晏的力道摔得闷声一哼。
周身剧痛中,灵均腹中突然传来一丝怪异的绞痛。
这是——
察觉到这绞痛发生的那个可能,灵均面上快速地闪过一丝惊喜。
而这一切,都被季承晏尽收眼底,狠厉在季承晏阴沉的眸中快速划过。
“杜薄安,你若想留着命与你那杜毓情郎双宿双飞,也不是不可以,拿出诚意,让本王看看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抛下这一番话,季承晏便拂袖而去。
凌乱的草地上,灵均轻扶着腹部,一声苦笑……
“轰隆隆——”
已是夏末,蒿京城该来的雨还是不会少落半分。
大雨如注,安阳王府空旷的后院中,一道纤长的墨蓝身影却倔强地在雨中跪立,纹丝不动。
暴雨将灵均身上单薄的衣物湿透,显出他瘦削却姣好的身形;闪电在灵均头上劈开,将灵均被雨水与冷汗混合着模糊了表情的面容照亮。
雨水在膝边砸出一个又一个泥坑,砸得灵均消瘦的身体快要支撑不住,双膝跪得麻木,全身渐渐冰冷僵硬,腹中的疼痛越来越明显,但灵均还是在季承晏的书房前坚持跪着,没有让头颅低下半分。
叶蓁蓁在一旁的回廊中安坐,身后守着一众侍女仆从,神情悠然地嗑着瓜子,看院中灵均凄惨模样。
“王妃,要不要奴婢再去给这小子添些料?”
叶蓁蓁身后,那个一脸阴狠的侍女红莲雀跃着建议道。
叶蓁蓁却斜睨红莲一眼,悠悠吐出一片瓜子壳,美目微眯道:
“急什么?没看见王爷已经不信这杜薄安了么,否则怎会舍得让他受这样苦?你我只需在一旁好好看戏就成,犯不着出手空惹王爷厌烦。”
那红莲称一声是,便又负手在一旁恭恭敬敬地伺候着叶蓁蓁喝茶吃点心。
只是她们都没有发现,书房朝着院子的一处隐蔽窗户,悄悄开了一个小角,一双晦暗难明的眼正透过这小角,一瞬不瞬地紧盯着暴雨中那个执拗得绝不肯开口求一句饶的纤长之人。
就这样跪着,一直跪到暴雨渐歇、天空又晴,跪到灵均觉得自己怕是再也支撑不住、就要死在这安阳王府,书房的门终于开了。
灵均勉力抬起沉重的头颅,望向阶上。
只见那道青色俊影从房中缓缓踱出,薄唇微启,话语依旧冰凉:
“滚回去。本王答应你。”
“多谢王爷。”
灵均扯起一个感谢的笑,挣扎起身,摇摇晃晃地便要转身离去。
“王爷——”叶蓁蓁甜腻的声音适时响起,灵均转头又看向季承晏的方向,便见叶蓁蓁如一只花蝴蝶般飞扑到了季承晏身上。
“王爷,您看您,驸马爷都这样难受了,也不说派人扶一扶驸马爷。来人啊,还不赶快去扶着驸马爷!”叶蓁蓁摇晃着季承晏的胳膊,又是嗔怪季承晏,又是转身命令身后一众仆从。
“他自己能走。”季承晏冷冷道。
叶蓁蓁便得意地冲灵均一笑。
灵均惨白着一张脸,面上却是一阵嘲讽,对叶蓁蓁道一声“多谢王妃”,便转身离去。
身后又传来叶蓁蓁柔媚的声音:
“王爷,今夜还去臣妾房里歇息可好?”
灵均背对着二人,不由自主地凝神静听。
“好。”季承晏痛快答应。
灵均身形一滞,手中拳头一握,再也不肯露出一丝一毫虚弱,笔直着身子就大步流星而去。
待见那墨蓝身影彻底消失在院落尽头,季承晏嫌恶地将身边人一甩,冷声道:
“滚!再有下次,逐出王府!”
叶蓁蓁倒也无所谓得很,装着委委屈屈地认了声错,便带着侍女仆从们摇摆而去。
季承晏,杜薄安,你们且等着吧,好戏还只开了个头呢!
叶蓁蓁妩媚的面容上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灵均支撑着走出王府,还未行到公主府候着的马车前,便一头向前栽倒。
万幸迎上来的小厮及时扶住了灵均,才避免了灵均再受一次伤。
“驸马爷,您这是怎么了?”搀住灵均的小厮焦急的问。
这好好的人走进王府,怎么出来就是一身狼狈、面上全无血色?
知道自己怕是难以继续支撑,灵均在最后一丝清明消失之前,抓着那小厮就命道:
“快,送我去城里的仁德医馆看诊!除你之外,任何人不得旁观大夫为本驸马诊病,违者杖毙!快!”
说完,灵均便昏了过去。
似是好一阵颠簸摆弄,腹中疼痛渐渐退去,几番沉浮,灵均终于从昏迷中悠悠转醒。
一睁眼,见到的便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捏着自己的脉搏左右为难的神情。
灵均环顾四周,满意地看见这房中除了他、大夫和那名小厮之外,再无旁人。
“小乙,你先出去,记住,今日我昏迷之事,不得对任何人提起。”
灵均嘶哑着嗓子对一旁守着的那小厮命道。
小乙担忧地扫一眼床上灵均,踌躇一下,还是领命而去。
见闲杂人等退了个干净,房门紧闭,灵均这才转头对着床前老者轻笑道:
“大夫,我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您但说无妨。”
“这……”大夫仍捏着灵均的脉搏,似是做最后的确认,犹疑道,“依草民看来,您、您这像是……”
“是什么?”灵均的心不由一提。
“是喜脉!已经有三个月了!”大夫看了眼灵均,末了还是一狠心,秉着医者的求实之道咬牙就道。
“三个月了啊……”灵均吊着的一颗心倏然落下,卷起滔天喜悦,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喃喃地把大夫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三个月……算来正好是季承晏留宿公主府喜房那夜。
那样荒唐的夜晚,竟能结出一个小娃娃,真是……
大夫观灵均冷凝神色,一瞬间简直如魂飞魄散,放了灵均的手腕就扑通一声跪地直磕头道: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草民医术不精,妄议大人,大人恕罪!”
那边大夫把头磕得山响,这边灵均却是眉头一舒,难掩的喜色蔓上俊容,笑道:
“大夫您何罪之有?快快请起。今日您诊得甚好,我本该赏您才是,何来怪罪一说。”
差点把头给磕破的大夫一下子愣住了——一个大男人被诊出怀孕三月,不喊着骂着把大夫给打个半死就不错了,竟还要奖赏大夫?!
自己是不是太老了,跟不上时代了?
老大夫颤巍巍、呆愣愣地看着床上那欢喜非常的俊俏郎君,心中又惊又疑地如是想道。
吩咐小乙赏了那大夫纹银五十两,又嘱咐了大夫万务与旁人说起今日之事,灵均这才坐着公主府的马车回了府。
灵均前脚刚走,大夫后脚就收拾了包袱细软,把仁德医馆的大门一关,就马不停蹄地回了数十里之外的老家——
这公主府的徽记,蒿京城中谁人不识?这样俊俏的郎君,加上这样的风姿作态,大夫几乎是第一眼就猜出了灵均的真实身份。
放着公主府随时可召来的太医不用,偏跑来他这个偏僻的小医馆问诊,他要是还猜不出其中的机巧,他才真是白活了这几十年。
权贵们的事,他一介草民还是莫牵扯的好!
因此大夫送灵均走送得轻松,收拾行李跑路却跑得甚是胆战心惊。
所幸灵均没有派人追杀他,大夫顺顺利利地回了老家,拿着灵均赏的银子又开了个小商铺,把老本行丢得干干净净,从此再不对人提起自己善医一事。
当然,以灵均的聪颖和秉性,他也万不可能做出那等枉害人命的事,银子送到,意思点明,这知晓了自己秘密的大夫见好就收、远走高飞了就行。
这边灵均坐着马车悠悠回了公主府,泡了温泉,换了干净衣服,喝了碗驱寒的姜汤,便借着关心嘉清公主身体的由头,命人将那嘉清公主的安胎药取一剂过来,让太医当着面说明了此药任何人都可适用、绝无危害后,灵均这才挥退了众人,暗暗将那药留下,又命小乙秘密出府,按着这药再去多配几副回来。
小乙隐隐猜到了灵均这般作为是为了什么,但男子有孕对他一届凡人而言还是太过离奇。
因此小乙按捺下心中惊疑,只安慰着自己“主子吩咐什么就做什么”,便配合着灵均将药炉药材全都偷偷运进了灵均独自居住的院落。
自嘉清公主有孕后,灵均便以安胎为由,顺势搬出了二人共住的主院,要了个安静的偏院住着。
也多亏了灵均与嘉清分院而住,灵均这样夜半熬药、喝药的秘事才能将公主府上上下下瞒得密不透风。
至于季承晏安插的那些个隐藏在暗处的护卫是否察觉到了灵均的异样,这不在灵均的考量范围之内。
隐隐的,灵均甚至还希望这些暗卫能把自己的异样如实告诉季承晏。
毕竟这孩子,是他曾承诺过季承晏的……
季承晏知道了,会不会高兴呢?
季承晏会不会还怀疑自己和杜毓有私?
季承晏会让这孩子留下吗?
……
灵均喜忧参半,因此更不敢草率告知季承晏实情。
他和季承晏之间,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了。
月明星稀,夜风拂拂。
灵均喝下新熬好的温热补药,便让小乙端了药碗去清理,自己独坐在院落之中,抬头望那天上一轮弯月,手轻抚着微微有些凸起的腹部,感受着那里面还不能轻易感受到的生命跳动。
月牙弯弯,让灵均不由想起,数年前,还在东海龙宫时,他也曾偷偷浮于海面之下,抬头望这一弯明月。
当时年幼,心里还惦记着何时能上天宫去把这月亮里的嫦娥仙子给好好瞧瞧。
如今望月,想的却是凡人那句“月是故乡明”。
是的,入凡界这几年,灵均是第一次这样地思念东海、思念龙宫。
父皇,母后,孩儿不孝,化成雌身让您二老蒙羞。
但如今孩儿腹中有了你们的小外孙,也许又是一条漂亮的小金龙……
你们会喜欢这个小外孙吗?
你们,会不会看在这孩子的面上,原谅孩儿当年的任性呢?
你们,又会不会认可我与这凡人季承晏?
……
这样胡思乱想着,一道严肃的声音却在灵均身后响起:
“驸马,王爷有请。”
灵均回头一看,是季承晏身边的贴身护卫季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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