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人来人往,四面透风的院子里显然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燕清气归气,还是将明显有长话要叙的郭嘉请到内厅,因夏初的午后颇有几分炎热,又命人取了些地窖里的冰块——县长虽不作为,在享受上倒半点不亏待自己——放进盆里。
最后屏退左右,只留自己和吕布,总算叫在炙日下奔波的郭嘉能置身于阴凉之中,舒坦地半躺着,手里捧着冰镇酸梅汤,开始了慢条斯理的讲述。
“得重光之令,嘉先至子敬家中求见,道明来意,几番交谈后,方知他亦慕主公风采已久,早生率部属投奔之意,只叹无甚门路,这会儿便是正中下怀。”
郭嘉说得轻而易举,并无借此居功之意,燕清却不会就因此认为说服虽心怀大志、但尚在观望的鲁肃就是小事一桩了。
见吕布老神在在地听着,就跟听人讲什么稀奇故事似的,燕清不禁不着痕迹地扫了他一眼,吕布登时回神,忆起燕清曾言语‘先谢郭嘉’一说,铿然道:“如此,当谢奉孝费心了。”
郭嘉摇摇头,继续道:“哪怕无嘉做这说客,鲁子敬亦已有此意,怎称得上是嘉的功劳?与他一拍即合后,嘉便请他筛选三千经过训练、善于骑射一道的乡中青壮,他业爽快应承。”
“届时骑上战马,披好战甲,要瞒过探子的耳目,应是绰绰有余。最后待文和所择之许仲康秘抵此地,由他担当主公替身,我等便可金蝉脱壳,回许静待时机。”
郭嘉说得轻描淡写,庞大的信息量却猛然涌来。
燕清越听越不对劲,他已经来不及去想郭嘉是何时跟贾诩搭上的线,虎痴许褚又是何时入的己方阵营了,只来得及问起最关键的一点:“且慢,我们怎就要回许去了?”
不是说好了先在周边装模作样打打山贼,等曹嵩丧命,曹操为报私仇入徐烧杀劫掠时再助陶谦一臂之力,趁机占下徐州吗?
郭嘉讶然,理所当然道:“自是待曹操为攻陶公祖入徐后,趁机发兵直入兖州,夺其据地,断其后源!”
燕清做梦也没想到郭嘉的胃口大得惊人,竟是把主意打到要将曹操一锅端头上,听得心惊肉跳,想也不行地就反对:“这也太操之过急了!”
郭嘉:“……”
燕清与郭嘉一向默契非凡,还是首次出现鸡同鸭讲的情况,不由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终于意识到双方的思路并不在同一根线上。
郭嘉猛一拍桌,难以置信道:“莫非重光那日在议事厅中所言非是为了放消息出去麻痹探子耳目,是当真只为徐州一地而大费周折?”
燕清也满心冤枉,难道他看起来就像是跟自己人还无聊到去打什么哑谜的人吗?
他凝眉道:“清认为当先下徐州,再谈其他。”
郭嘉急躁得起身踱来踱去,不可思议道:“那最终不还是冲着曹操去的?他正值年富力强,麾下智者与勇士极多,不趁他羽翼未丰,直接一拿,待他气候成了,就更成卧榻边的猛虎了!至于陶恭祖,他年事已高,根本不足为惧,顶多再过个一年半载,徐州的归属还需再问?定是我等囊中之物,不然个区区徐州罢了,哪里值得劳师动众,专程算计?”
燕清仍是摇头:“曹操的确是个心腹大患,可我等根基亦不算稳,内忧未平,贸然将曹操结下死仇,倏然吃下这么多州,只会叫腹胀难行。目前连佐治扬州的官吏都只称得上刚刚够用而已,再忽然多出两州甚至三州来,岂是捉襟见肘四字便能形容来的窘迫?”
郭嘉微眯着眼,敏锐地看穿了他这冠冕堂皇的借口背后,所藏着的真实心思,哪怕与燕清交情极深,说话也是毫不留情的尖锐:“重光既有助主谋取大事之心,便应知时不待人的道理,今有良机,怎忽地如此缩手缩脚?观你定下诛董大策,夺扬之疾,向来不是走的甚么稳打稳扎的路子,为何唯独对上曹操就如此保守,深为忌惮?”
“况且重光莫说笑了,此计一出,曹操安能不知坐收渔翁之利的我等为主谋也?不过要借题发挥,入侵徐州,才来了个将计就计罢了。”
燕清不说话了。
他何尝不知郭嘉所说的句句在理?可他总不能说,真趁曹操报复徐州时,奇袭背后空虚的根据地兖州的话,不就跟史上吕布的做法没什么两样吗?
结果吕布可没讨到什么好,不但把曹操这个最恐怖的敌人得罪死了,最后也没能守住战果,只春风得意了一段时间,就硬是被一度腹背受敌、落魄得只剩下三县的曹操给重振旗鼓,狠狠夺回了失地。
他虽有信心不叫吕布重复史上那滑稽可笑的错误,可遇上这些个跟历史的轨迹重合度太高的重大事件,依然极其担忧,总觉得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不得不说曹操气运奇佳,犹如天助,虽屡次深陷绝境,却总有一大帮忠心耿耿的臣子愿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前赴后继的卖命不说,就连原先胜券在握的敌营里也能神乎其神地冒出个卧底般的坑队友,让他在生死存亡之际顺利脱身。
这类例子可谓是数不胜数:当日他刺杀董卓失败,遭通缉抓捕,途中就有任县令的陈宫被他说动,愿舍了官位陪他出逃;追袭董卓时被徐荣所败,曹洪将马让于他,自己殿后;在宛城因贪恋邹氏美色被张绣复反,长子曹昂与护卫典韦奋死血战只为给他留下生路;濮阳城混战,曹操被吕布麾下骑兵逮着,却因未能认出他而听信胡言,放他跑了;哪怕是赤壁后败走华容道,也恰恰是有旧恩许出、又为人重义的关羽负责截杀,得获义释,再次让他逃出生天。
简直跟那些励志人生的小说里开了外挂的主角似的,总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
不过史上的吕布只有陈宫,如今则文有郭嘉贾诩徐庶,武有赵云徐晃孙策等人啊。
“的确是个大好机会。”可经郭嘉一说,那是石头也得动心,燕清也有了赌上现有的所有筹码拼上一把,直接干一票大的的念头,转头问一直一声不吭的吕布:“主公认为如何?”
问归问,燕清却是连听都不用听,就知道向来好战的吕布肯定会同意了。
吕布煞有其事地摸了摸下巴,沉思片刻,只低声问了一句:“可有胜算?”
郭嘉信心十足道:“若无我们三人前去,单靠文远文和于后发起奇袭,前全交公明伯符牵制,胜负只在三七之分,否则当有八成之数!”
吕布将眉一扬,豪爽道:“莫说有八成之高,哪怕只有五成,布亦愿一战!”
干就干吧。
一想到要搞曹操,燕清的心里是既怕又激昂,却也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开始考虑起具体施行时会出现的问题了:“倘若只是受陶公祖所托,自曹操侵略下护徐州子民也就罢了,可同时发兵袭其后方,用意昭然若揭,落入旁人眼中,难免有趁火打劫之嫌,会否太过名不正言不顺?”
郭嘉不以为然道:“这又称得上是甚么问题?曹操是因剿匪有功,为袁本初所表的兖州刺史,陶谦却是受朝廷推任,符节授印一应俱全。他以私怨发怒,兴兵犯境,不顾百姓疾苦,主公与重光同为受陛下委任之臣,自当为同僚主持公道,平此叛逆,怎就是授人把柄了?”
“何况有张绣在长安兴风作浪,陛下又素来寡恩自利,听其谗言,与主公疏远离心不过是早是晚的区别,何不物尽其用,趁早多用陛下名义行事,好予我等便利?”
“南边空旷,唯有山越滋扰,顶多能伤些皮毛,至于士燮,更是惯于自守罢了。西边荆州刘表亦是光说不做之客,东边孔融清谈之客尔,并无进取之心,陶谦元气大伤,余日不多,亦注定碌碌无为。待我等拿下青、兖两州,便可暂无后顾之忧,安心北上。”
“袁绍与公孙瓒如今两败俱伤,又有死仇横亘,无联合击敌之望,而主公兵强马壮,粮食充裕,合四州之力,假以时日,便可一举平定河北。”
“届时我等气候已成,进可逐鹿中原,退可修养生息,雄踞一方,何须再管朝廷的百官在琢磨些什么阴谋诡计?单凭张绣在那挑拨离间,也是惘然。他纵有三寸不烂之舌,小皇帝懦弱而自保,定也不敢轻易将势大的我等得罪,而是要加官进爵安抚。”
郭嘉笑眯眯地分析完,冲一脸呆然的燕清抛了个风情万种的媚眼,最后道:“要是张绣实在碍眼,不妨将陛下迎入许县,挟天子以令诸侯,到时候自然是我为刀俎,绣为鱼肉。莫指望诸侯能有甚么作为,当日董卓暴虐广为人知,联盟来势汹汹,也不过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张绣或能劝动西凉马韩前来救驾,可只消拖些时日,光粮草短缺一弊,就足令他们不攻自破。”
郭嘉平日爱摆些高人风范,讲究言简意赅,点到为止,今日万万不料燕清竟不认同他精心筹谋的计划,不免有些着急,方来了这么一通长篇大论。
却是阴错阳差,叫面上不显风不露水的吕布,深深地见识到了除自家神机妙算的军师祭酒之外,这看着弱不禁风的文人也有运筹帷幄,杀人不见血的厉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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