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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王侯(十一)秽乱宫廷


  云津很快就知道了那件棘手的大事是什么,因为这事实在是太大且太敏感了,捂都捂不住似的,没等到第二天去集议堂便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原来阜乡侯家的公子自当年犯夜后,便被罢黜了官职。阜乡侯着实教训了儿子一番,但到底心疼,便想着总得给他谋个仕途才是。便慢慢打探可有什么轻省而体面的职位,正赶上禁军选世家子为宫门宿卫。若说宫门宿卫,原本是个虽然极受重用也责任重大的职务,但如今宫中没有天子,宫室空废,却是个轻省活,而且所选的又都是身份高贵的世家子,阜乡侯觉得这却是最与他爱子相宜的了。
  于是阜乡侯便上下打点了,为儿子谋了这个职位。后来又借助各种故旧关系,这位公子便慢慢升迁,到韩高靖封侯后,正式确立卫尉一署,他已经是卫司马,管着宫中巡逻的戍卫。
  他未免得意,日前便在值宿前饮了酒,竟晃晃荡荡地在宫中乱走,可巧遇到个上夜的宫人,便起了不良之意,做下秽乱宫廷之事。正巧被带着值宿的虎贲卫巡行宫中的钱斌抓了个正着。钱斌不敢耽搁,立刻将人拿下并报知了郎中令令狐嘉树。于是令狐嘉树便一早请示了韩高靖,回去后立即下了廷尉狱。
  此等大事便拿到集议堂去议,与闻此事的人虽多,但有权议论的就只有韩高靖指定的那几个人。
  云津作为郎中令下辖的参军,虽是硬塞进来的职务,但令狐嘉树知道她素被韩高靖认作心腹亲信,便没有带那几个大夫,也没有带作为韩高靖着力培养为智囊的几个议郎,只带了云津一个来。
  他们来的时候,韩高靖尚未来。郭令颐等和令狐嘉树见了礼后,也照例对刚从荆州归来的云津寒暄了几句,他们虽好奇她这一年的行踪,但也并不多问。
  但是云津总是从他们嘴里说着的“顾参军归来可喜可贺”的话里琢磨出几分耐人寻味的意思来。说是不可喜吧,他们对于她总算归来,结束了韩高靖“色令智昏”的状态总觉得是可喜的;说可喜的话,却又含着什么顾虑似的。
  这也难怪,她在蜀州布置粮草、马匹,为平蜀立下赫赫战功,却在战乱中下落不明,若说他们不深自敬服又格外惋惜是假的,但也毕竟是因为她,韩高靖此前郁郁寡欢、喜怒无常的。一个女子使他们忠心侍奉的君侯性情大变、失了常度,即便是有再大的功劳也脱不了是个“祸水”无疑了。
  不过今日众人却无心理会她,要说这令狐嘉树是个深谙人心的,选了今天让她上“集议堂”,众人为了阜乡侯之子的事顾不上她,也免了她消失一年多后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尴尬。
  阜乡侯公子当夜被拘押起来,阜乡侯却是第二天才得到消息的。秽乱宫禁这件事少不了是个论死,他顿时慌了,赶紧到故旧之家奔走。谁知连去了好几家都吃了闭门羹,其中有一家念他在西戎之乱时相保之德,便指点他。
  “乡侯如今只有求郎中令在证词上做做功夫,毕竟当时在场的是他手下的虎贲校尉钱斌。不然也该去见见廷尉正,虽说是秽乱宫廷,毕竟天子如今已经迁都晋阳,雍都只是陪都,若能从轻发落,令郎或许尚能保一条命。”
  阜乡侯与乔谖素无来往,何况乔谖此人刚直,以一句“仆与闻令郎之案,瓜田李下,十分不便”为托词,并不与之啰嗦。他只好去见令狐嘉树,却听说一早就出了城,去西郊猎场了。他知道不好,这是去上报韩高靖去了。于是阜乡侯马不停蹄地去了郭令颐家,在韩高靖的几个股肱中,唯独郭令颐与他一样同出世家,也稍有往来。
  郭令颐倒是见了他,态度也如常,并无推拒之意。听了他的来意,郭令颐便长叹一声:“令郎所触犯的是死律,不要说是我,就是君侯也没办法网开一面。”
  “可雍都如今不过是陪都,总有法可想。能不能请郭尚书在君侯面前美言几句,请当日值宿的虎贲卫们将证词改得轻些,保小儿一命即可,不敢有他求。”
  郭令颐缓缓道:“仆有一言相劝,为保家声,乡侯该自己去书启君侯,请求严惩令郎,如此方可保一族之安。”
  阜乡侯听了老泪纵横:“郭尚书,我年事已高,通共就这一个独子,他万一有个好歹,让我和他母亲如何是好啊?”
  郭令颐便只有长叹,再无他言了。
  阜乡侯见郭令颐也不能相帮,当时便顾不得老脸,痛哭了一场才去。心里到底不甘,然而出了郭府后却不知该去求谁,连车也不乘,一个人脚步散乱地胡乱向熙熙攘攘的街市走去,走着走着却又茫然四顾,忽忽如狂。
  郭令颐夫人见阜乡侯走了,便从内室出来,道:“适才夫君见了阜乡侯痛哭流涕,似有不忍之意,为何不帮他呢?”
  郭令颐年轻时是个清俊少年,如今年有五十了,虽无年轻时的容貌了,然而温润如玉的风度不改,见了他夫人更是十二分的温柔:“见了今日的阜乡侯,我们更该心怀畏惧才是。你看,不管好自己的儿女,便是这样下场。”
  “也是,这阜乡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郭夫人脸上现出怜悯之色:“可他如今到底可怜,你为何不帮帮他呢?”
  郭令颐长叹了一声,他自然是帮不了,就是能帮也不会帮。韩高靖正因有些豪族势大难禁,正想找人扎筏子予以警示呢,这阜乡侯家的公子便撞上来了。
  如果阜乡侯没特意来找他,他也许还可以基于拉拢豪贵的立场劝一劝韩高靖网开一面,可是阜乡侯都来了,他再要出面就只怕会被疑为了私心才劝谏的,那他反而什么也不能说了。
  也难怪,这阜乡侯是豪贵,一向狂傲,从年轻时便十分骄矜,从不把谁放在眼里,那时候只怕比他这公子还要无法无天上几分。只是当初仗着自家权贵豪富无人能及,他母亲又出身诸王之孙,被封为郡君,他自己娶的更是郡主,自然也是有资本放诞。
  就是韩高靖入雍都后,秦川世家之中,念他在西戎之乱乃至后来诸州牧纵兵劫掠时的庇佑之情,也是看着他将来自然是秦川之主,十家倒有八九家衷心拥护。唯有阜乡侯自恃西戎之乱时,自己资财雄厚,府丁也勇武,自能护自家周全,不必仰人鼻息,并未归附。
  平日那阜乡侯常在私下里说“那冀侯家的二小子不过是个二流世家出身,何况是个武人”之类的话。于是亲附韩高靖的士官都不敢与他来往,生怕哪一天和他沾带上些关系跟着受连累。当然阜乡侯也不屑于结交韩高靖身边的人,他所结交的往往还是曾经的王孙公子们。可是如今连天子都流落在晋阳,仰仗晋王,王孙公子可又算什么呢?
  但郭令颐从不和夫人说这些,当下只莞尔一笑:“夫人有所不知,他虽可怜,但纵容儿子违了律令,淫乱宫廷,乃是欺君大罪。欺君罔上,谁也救不得。”
  郭夫人虽已四十余岁了,可因为出身贵家,又嫁了个处处护着她的如意郎君,从未经历过世事之苦,是以心思单纯比之闺阁少女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并不知道其中的关窍,郭令颐说是违法欺君没得救那便是真没得救了,便连连叹息。
  郭令颐便看着她,笑着摇摇头,却不想一眼被夫人瞧见了,立刻问:“你笑什么?”
  郭令颐只好道:“我笑你操心别人家的事,忘了今日是我们小孙子满月宴了,你可都准备好了。”
  这倒提醒了郭夫人,她便惊了一下,转身去了后堂。
  第二日韩高靖在议事的时候之所以晚到,是因为阜乡侯终于挽出个有面子的人来向韩高靖说情了。此人韩高靖却不能不见,见了还要给三分面子。只因那人是当今天子的叔父——齐王。随着天子去往晋阳,王孙公子凡是存活下来的后来都被韩高靖送去晋阳了,唯有齐王不愿去晋阳看人脸色,便留在雍都。
  据说韩高靖虽是恭恭敬敬地迎入齐王,但没有给这个面子,反而肃然说了句“宫禁乃天子之宫禁,如今天子宫禁为人所秽乱,我等天子之臣俱觉受辱。齐王乃天子叔父,于公于私,齐王岂可为大逆之罪臣开脱。高靖不敢有辱天子使命,请恕不敢从命”。
  齐王讪讪地离去了,据说阜乡侯闻言也本绝了望的,可是他那郡主夫人却不肯放弃,便亲笔写了声泪俱下的陈情书表,呈送天子。阜乡侯也有恳切相求的书启呈给晋王杨晟岳,连日命人送去晋阳。
  如此几下里一拉扯,云津所看到的的议事,就是韩高靖的几个亲信、股肱意见出奇一致地要按律入罪。乔谖自然是秉公执法的,令狐嘉树自然早就和韩高靖商量好了要借机打压阜乡侯,对打压豪贵原本持有保留态度的郭令颐也因为阜乡侯的来访而不便发表意见了。
  唯有姜恪乖觉的很,什么也不说。韩高靖问他意见的时候,他便说:“此乃尚书台和廷尉分内事,与仆一个武职不相干。”
  韩高靖微笑颔首:“既然请中军大将军来,那便是此事其实也关涉军政大事,请将军不妨直言。”
  姜恪便回道:“既有法令在,便按律行事吧。”
  就这样便定了阜乡侯公子的死罪,剩下的不过就是廷尉正乔谖按律审讯判罪的过程了。
  那阜乡侯家的大公子在狱中得了父亲的指示,死不认罪,只是无奈证据确凿。
  郡主的“陈情书”表送到晋阳后,天子并不敢有什么主张,只看杨晟岳脸色罢了。杨晟岳倒有心相帮,毕竟是阜乡侯的独子,动了恻隐之心。况且这也有益于收拢尚留在雍都的王孙贵族以及豪族之心。
  杨灏却不以为然,极力劝父亲不要插手此事:“留在雍都的那些王孙贵族既然当日不来归,今日我们又何必强出头。阜乡侯就算有归顺之心,他根基在雍都,于我们有什么益处?”
  “你说这阜乡侯也可怜,当日我们年少时好得不得了,他就这一个儿子。”杨晟岳总有些念旧情。
  杨灏便道:“父亲说得不错,可是他毕竟犯得是欺君大罪,父亲不必为了他而损了令名。”
  “如今雍都不过是陪都,旧日宫廷也非天子所在,欺不欺君的,总有转圜的余地。”
  “父亲,旧宫也是天子的旧宫,别让人觉得我们不尊天子。何况雍都的事,我们何必插手,让他们自己闹去吧。”
  杨晟岳也早想到这一层,只是顾及旧情,此时一经点醒,不再迟疑,便立刻面君痛陈阜乡侯之子“秽乱宫廷、犯上欺君”乃是十恶不赦之大罪。
  杨晟岳和杨灏也都知道这是韩高靖向几个不肯归附的豪贵下手了。不过是杀鸡儆猴罢了,不知道韩高靖这个鸡能不能杀好。如果杀不好,也许猴就闹起来了呢。
  非但阜乡侯之子判了斩立决,就连当日值宿的同僚官长乃至于上司都被罚了。只因马汉阳尚在蜀州,不然只怕也得落个治下不严之罪。原本子弟犯有如此大罪,该当牵连阜乡侯治家不严之罪的,念及年老失子,不予追究。
  阜乡侯夫人听说了这判令后,当时便昏了过去,此后久卧病床,一病不起。倒是从此以后,雍都士民管教儿子时,便都有了个“榜样”。
  “你若不学好,哪一天闯了祸,你老子我便如那阜乡侯一样惨。”
  阜乡侯终于也略略地有所耳闻,在年老失子的悲凉外,益发羞愤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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