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秦晋(七)心悦君兮
这已经不是杨灏第一次面对哭啼啼的嫡母范夫人了。范夫人无子,只见左面是他嫡姊——为了母亲与父亲怄气特地被召了回来,右边是世子夫人沈清茹,二人一左一右地劝着。旁边又围了一群仆妇婢女争相簇拥着。
杨灏一进来便看到这情形,笑道:“母亲这是怎么了?谁让母亲不痛快了?”
范夫人见了他,暂时止了哭:“世子来了?可见着你父亲了?”
杨灏便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道:“父亲此时正同几位将军议事,尚未归来。”
范夫人便言语含愤:“你不必替他掩饰,什么时候了还议事?必是去见了他心心念念的人吧。”
杨灏听了,便尴尬一笑。范夫人出身范氏嫡女,也年逾五十了,且杨晟岳自来强势,但她却还多保留着几分强横,平日说话也多有直言。好在他在进来时,早有范夫人身边的侍女将此事的来龙去脉报知他了,不过是杨晟岳近来得了个新宠,想接进府里,范夫人早打听到那女子身份卑微还在其次,更是一个勾人的狐媚子,哪里肯点头,因此二人便生了龃龉。杨晟岳自是就弃了接入府中的心思,然而却常常流连。今日午后,范夫人不忿,便当众吵了起来,杨晟岳便即离了府,至今未归。
“父亲可是哪里做了对不住母亲的事了?说与儿子知道,我去为母亲出头。”杨灏便百般哄着范夫人。
“罢了,不敢烦劳你,如今他是晋王,你是王世子的,前呼后拥,左拥右抱的。你们父子都是一个德行。”范夫人犹自汹汹不止。
杨灏少不得赔了笑脸,上前道:“母亲这是恼父亲呢,还是恼儿子呢?若是儿子的错,母亲但凡说出来,儿子不敢不改。”
范夫人见他虽不是己出,却十分孝事她这个嫡母,这倒让他哄得没了脾气,向左右说道:“你们看看他这张嘴,就是有错也叫人说不出什么来的,何况他没错。世子夫人,平日他就是这样哄你的?”
沈清茹神色一滞,只得道:“他哪会有闲情来哄我?不过在母亲面前有这份孝心罢了。”
范夫人听了点点头,大约是领了儿子的这份孝心,命杨灏近前坐了,道:“你父亲如今迷上了身份卑贱的女子,你可知道?”
杨灏摇了摇头:“没听说啊,父亲行事总有度,母亲休要听那起小人的谣言。”
范夫人面色一沉:“什么谣言,你别替他打掩护,他已亲口承认了,还要把那狐媚子接进来,我不信你不知道。”
杨灏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母亲冤枉儿子了,这事我真连点影也没摸着。”
范夫人见他不似作伪,便长叹一声,语重心长:“我并不是不能容人的,只是他如今年纪大了,弄了个十五六岁的,比你还小十好几岁,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阿灏,你听了脸上有光?”
杨灏忙道:“等我打听打听怎么回事,有机会侧面劝谏劝谏父亲。”
范夫人便点了点头,谁知他那嫡姊却抿着嘴一笑:“母亲,休要计较。男人都是一样的,母亲那时候不也忍了,如今何必呢?便来十个八个,不过是些身份低贱的女子,阿猫阿狗的有什么关系?”
范夫人被两个儿女一劝,倒也气平了,笑道:“胡说,在你兄弟面前没轻没重的。我看阿灏就好,自世子夫人入了门,把姬妾就都遣散了。不过不是我说,阿灏身边连个侍妾也没有,总不好。”
沈清茹脸上黯然,却没说什么,然而杨灏嫡姊却呵呵一笑:“阿灏算是个好的了,不过也没闲着吧。听说从前宠一个乔姬,养在别院里,日日腻在一处还不够,连他的车马也给了那女子用。近来又闻为了什么左姬,倒疏远了那乔姬,带着那左姬没忌讳的同些世家子一处花天酒地的。又听说不过这几日,范家那小子又送了你一个,倒把从前那两个都丢下了。母亲休要可怜他。”
杨灏脸上笑着,道:“阿姊消息倒灵通,你适才说的这些人,我怎么一个都不知道?”
他阿姊噗呲一笑,便转脸含笑向沈清茹道:“你看阿灏推得可真干净!世子夫人难道也不知道?”
沈清茹便也笑了:“怎么没听说?诚如阿姊所言,不过是些身份低贱的女子,不值得什么。”
“你倒贤惠。”他那阿姊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
范夫人却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刚才提起范家那小子给你兄弟送了个女人?难道是阿保?”
阿保是范醇的乳名,这范醇乃是范夫人母家侄子,是以她称呼他的乳名。算起来,杨灏还是范醇名义上的表兄。
“可不就是他?”
范夫人目光便忽然闪到杨灏脸上:“敢情这阿保就喜欢保媒拉纤的?给你送女人不说,据说你父亲这次那狐媚子就是他送的。”
杨灏莫名其妙的,范醇给自己送女人,那自然是为了结交他,也是这些富贵公子们之间的风雅事。但他给自己父亲送人却是为什么?毕竟范夫人可是他亲姑母。这其中必有缘故,杨灏却不肯在范夫人面前露出什么来,忙道:“若真是范醇的话,我可得好好问问他。好好的公务不用心做,倒偏在这些事上做功夫。”
毕竟是范夫人的亲侄儿,说轻了不是,说重了也不是的。
自然就为了这,杨灏还是得了个空问了范醇的。范醇倒是毫不犹豫地直承其事。
“你闹什么吗?”杨灏便笑道:“母亲可听说是你干的,让我改日把你叫去她要当面问问你。
范醇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世子可怜可怜,就说我外出巡方了。”
“你既敢做这种吃里扒外的事,就不该这么怂才是。”
“别提了,为这事我父亲早把我骂了一顿,差点动了板子。我如今还躲在宋珏那里呢。”
“你该知道这后果的,为什么干这种糊涂事?”
“只因日前君王遣我起草向天子请事的奏疏,我一时大意弄错了个地方,君王要治我的罪。刚好碰到了元鲁,他给我出了这主意。”
“元鲁?不能吧?”杨灏总觉不信,石元鲁才娶了范醇的表妹几天?好好的一个老实孩子居然也学会了这一套?
“确实是元鲁。别说,元鲁这小子有点策略,这一来,君王果然不治我的罪了,谁想得罪了夫人。”说着范醇又长吁短叹起来:“我本来也觉得对不起姑母,可是两相比较,总不能对不起君王吧。再说姑母都这一把年纪了,谁想还为这个吃醋。”
这也叫对得起君王?杨灏脸上挂着笑,眼底却是冷冷的,说出的话却又仿若也是个纨绔:“你是傻了吧,女人到什么时候都是吃醋的,何况还是你亲姑母,你可真下得去手。”
范醇便哭丧着脸:“那总不能等着治罪吧。世子可怜可怜我,帮我遮过去才是,姑母总听你的。”
杨灏便摆摆手:“罢了,改日我向父亲禀明,找个富庶繁华的地方,派你出去,躲上几个月再说吧。”
那范醇便千恩万谢地去了。杨灏便暗自思量此事,少不得得劝说父亲给范夫人个台阶下了,好息事宁人。他母亲早逝,自越州归来,虽然已经十八岁了,也寄在嫡母范夫人名下,使母有所子,子有所母,他一向对这嫡母尽心尽力,未尝少有违拗。
然令他不解的是,石元鲁何以染了这世家公子习气,掺和这样的事。
杨灏这样想着,不觉就到了书房前。该有些日子了,他总是独宿在书房。他居然发现除了曾经与梦喻双宿双栖的那些时日,总是独宿的日子更惬意。
才到门前,便起了风,书房前的花树摇曳不定,他忽想起当年母亲去世,他只有五岁,母亲窗外的树影也是这样的摇曳不定。
他本是睡了的,那夜不知为何却从未有过地醒了过来,非要去见母亲。他便牵了乳母的手,踅进母亲卧室的精致雕花门里。
只见月光透过窗纱映在了母亲的床榻前,如霜似雪,母亲的被子落了下来,蜷曲在冰冷的地上,细腻的丝绸皱巴巴地,仿若痛苦的蛰虫。
母亲的美丽容颜,失了平日的娇颜。脸色惨白,白如最惨淡的冬日里的月光,与这白分明对立的,是口中不断涌出的鲜红的血。那血淋淋漓漓地洒在了母亲白色寝衣的襟前,触目惊心。
他的乳母,原本笑着对他说“小公子慢些,别绊倒了,教舒姬夫人担心”的话,却低头见了呆愣愣立在雕花门前的他,又一抬头惊见月光下他大口大口吐鲜血的、满脸痛楚的母亲。
乳母忽然死死堵住了他的嘴,钳住了他。他们就那样无声地看着他的母亲,身体痛苦地扭动着,挣扎着,直到难以言喻的痛楚令她翻滚到榻下。
许久许久,母亲已经不动了,乳母才松开了手,脸上流下两行泪:“夫人,我必将小公子扶养成人,我的子女亦将侍奉公子,保公子一生安宁。”
奇怪的是,他那已经一动不动的母亲,忽然将睁大的眼睛合上了。长长的眼睫,如重云阴影般,令她的整张脸更加的静谧、美丽。
如果不是那洁白的脸上还流着艳丽的液体的话,人们会以为她大概是静静地睡去了。
乳母忽然跪在呆立不动的杨灏面前,顿首说道:“请小公子一生都不要将今夜的事情说出去。”
“我母亲怎么了?”
“只要小公子不将今夜的事情说出去,舒姬夫人才能回来。”
他不懂为何不说出今夜的事情,母亲才能归来。许久许久之后,他听人说,母亲是饮鸩自戕的,因此死后连个葬地都没有。
但他很听话,再也没有提起过母亲去世那夜的事情。只是母亲那张垂死挣扎的脸,却常常出现在梦中。
他并不是因为饮酒,才在夜半头痛难忍,而是因为他刚巧在饮了酒的那一晚,梦见了母亲。
于是,从那以后,直到得到梦喻,他其实更喜欢独宿。
书房的门,忽然开了,月光扑进了那幽闭许久的空间里,沈清茹就站在淡淡的月光下,等了他许久了。
那是杨灏唯一一次同他的夫人心平气和的谈天说地,暂时消弭了因联姻关系带来的桎梏,也没了因性情不合而生发的龃龉,自然也没了从前的虚与委蛇和相互迁就。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能同这个因为利益与之结为夫妇的女人推杯换盏,倾谈夜半。
他更没想到,一向心高气傲的沈清茹或许是因醉了,笑得犹如少女般甜美无知:“阿灏,其实,在越州的时候,我就对你心仪了。”
杨灏只当个笑话来听:“为什么啊?那时候我落魄潦倒,跟在你父亲和几个兄弟身后讨生活。”
沈清茹欹斜着身子,醉笑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见了你就忘不掉,日日夜夜想着你。不见你的时候,便如害了心痛病。”
“阿灏,我父亲其实当初是不舍得我远嫁的,他给你选定的是我的从姊。但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硬是让父亲改了主意。”她说着说着就伤感起来,眼泪落了下来:“可是我不知道怎样对待你,我被宠坏了。而且,我一直都知道,你不喜欢我。”
杨灏忽然明白了她不是在开玩笑,于是放下酒杯,沉吟良久:“你放心,如果将来我顺顺利利的,就立嫡子为世子。”
沈清茹听了这话,眼泪更如绵绵雨线般,怎么擦也擦不完:“别的呢?你和我……”
杨灏默默站起身来,面上平静无波:“别的……我真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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