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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秦晋(十六)为父为母


  自天授四年夏日以来,韩高靖与虞夫人的关系似乎比从前亲近许多。他手下属官们自然安心,谁都知道秦晋大战日益迫近,从来不把诸侯放在眼里的杨灏,都能放下身段将幼妹嫁到荆州,那么秦川与豫州的关系便更加关键。
  与此同时,在阿荆生日的时候,韩高靖将旧日的府邸威烈将军府作为贺礼给了他,并让顾参军作为其启蒙先生陪同居住。韩荆名义上仍是韩江之子,如今离开父母独自开府,本已令人匪夷所思,何况还让顾云津随同入住。就在众人哗然之间,韩高靖便公开承认了韩荆乃是自己的儿子,只说其母在荆州生下他,为避祸,才不得已交给韩江收养。
  众人听了,一座皆惊。至于其母为谁,韩高靖不提,众人也猜得到。韩高靖除虞夫人外,别无姬妾,也没听说过还有哪个他相识的女子曾去过荆州。唯有当时韩高靖差点娶为正妻的顾云津失踪后,是从荆州归来的。
  但因韩高靖未曾公开承认过,对于这敏感且暧昧的情形,其属下文武也都且跟着含糊着。见了云津也只作不知似的,依旧是“顾参军、顾参军”的叫着。然而话音儿里的恭敬与客气已然是决堤了般地湮也湮不住了。私底下更偷偷称其位“参军夫人”。
  韩荆一时没明白怎么伯父会变作了父亲,然因年幼,略哄哄也便掩过去了。他虽懵懵懂懂地父亲变作叔父,毕竟与数年父子相称,又加上韩江性子不拘,与他多所亲近,是以他仍极亲近韩江。
  韩高靖是个不苟言笑的,自有威严,小孩子见了,不像在韩江面前的随意自在。但他对两个儿子却亲和,渐渐地韩荆也不生疏了。
  唯有母亲的事情,却令韩荆百思不得其解。那日韩高靖来看他,他正凭几习字。
  忽然对着瞧他写字的韩高靖道:“父亲,我母亲到哪里去了?”
  韩高靖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半天只说出了一个字:“她……”
  怎么说下去呢?怎么说、说什么都是不合适的。于是他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弯腰向韩荆写的字纸上点了点,低头笑道:“阿荆,你这个字,收得不够有力。来,拿好了笔,我教你再写一次。”
  说着便坐在阿荆身后,握了他小小软软的手,一笔一划地教起来。
  云津归来时,便得见这融融的夕阳天,斜阳轻洒在这对父子身上,他们一个教的认真,一个写的专注,一个自在舒展,一个眉目含笑的情形。这一室的美好与温馨,竟引得她有些鼻酸。
  她不忍惊了这画一样的美满,便不进门,悄然欲退。
  谁知已经许久不同她说话的韩高靖头不抬眼不睁,淡淡说道:“既然来了,就过来看看阿荆的字吧。”
  云津不由止了步,自那夜以来,两个月间,他们除了公堂集议,从未私下见面。云津知道二人之间的尴尬,于是他来看阿荆的时候,她便提前走开。即便有如今日这样的不期而遇,她便远远地走开,及时躲开他。
  韩高靖也从未找过她,也许还在恼恨她吧。
  见他既然这样说了,就不便再走,她只得上前,默默看了父子二人习字。
  阿荆极守规矩,只向她行了弟子礼,然后便坐下来安安静静在一张佐伯纸写字,这其间一言不发。直到写完了,才抬头向云津一笑,转而向韩高靖说道:“父亲,我母亲也如先生这般温柔吗?”
  正在收笔的韩高靖手上不由一滞,点点头:“是,也这样温柔。”
  “也像先生这般好看吗?”
  “阿荆!”云津轻轻呵责。
  “是,也这样好看。”
  “那便让先生做阿荆的母亲可好?”
  “好。”
  见父子二人根本不理她的制止,自顾自地这样说起,云津只觉浑身不自在,便欲转身离去。
  谁知那阿荆却忽然有些怅然地说:“可是我听人说,我母亲是被父亲——被叔父给遣送嫁人了。她嫁到哪里去了?”
  小小孩童尚不解大人之间的事,更不解大人的行事规则。所以即便认了亲生父亲,可并不明白韩江当日遣走的那楚女并非他母亲。
  云津听了又是一阵心酸。她当初做那决定时,怎么没想到会是这样?
  这时韩高靖却抬头,目光平静没有丝毫波澜,就那样看着她,淡然而又透彻,简直要把她看穿了似的,话却是对着阿荆说的:“那不是你母亲。”
  阿荆一脸懵懂,问:“那谁是我母亲?”
  “你问你的顾先生吧。”
  阿荆听了,便站起身来,躬身向云津:“先生,请问你知道我的母亲在哪里吗?”
  云津没办法回答他,也顾不得韩高靖还在,不由自主似的,就潸然泪下。
  韩高靖见她流泪,长叹一声,目光犹在她身上,手臂一伸,环过阿荆,对他说道:“以后,顾先生就是你的母亲吧。”
  “真的?”阿荆喜出望外:“顾先生真的可以做我母亲吗?”
  “真的,她就是你母亲。”
  阿荆虽全然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窍,却知道云津是第一个对他好的女子。与这先生相处一年多,已十分熟悉,总觉得这才是他心目中所希望的母亲的样子。待父亲允许以她为母后,便觉心满意足。于是面带笑容、一团可爱地行至云津面前,极认真地行叩首大礼。
  “母亲大人请受阿荆参拜,从此阿荆敬事母亲,事事恭顺。”
  云津再也无法克制,一把抱住阿荆,紧紧搂住不放手,眼泪无声流下,浸湿了阿荆的发梢、肩背。韩高靖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两个大人正在悲喜交加之间,唯有阿荆笑得甜美、满足。他伸出小手,去擦云津的眼泪,却见越擦越多,怎么也擦不完,便如大人般叹着气道:“母亲这是喜极而泣吗?”
  如此神情、如此话语,像个大人,却又脸色极稚嫩,声音奶声奶气的,韩高靖固然莞尔,云津也破涕而笑。
  阿荆见自己父母在侧,这本是他一直想要的,便觉得这是最圆满的事情了。然他忽又想起一事,转向韩高靖:“父亲是不是应该迎娶母亲?”
  云津做梦也没想到阿荆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又一眼瞥见韩高靖似笑非笑的脸,狼狈万分,她话不成句地说:“孩子……孩子的话,你不要……”
  “好。”谁知韩高靖就在她结结巴巴的时候,干脆利落地答应了阿荆。
  云津心里一片空白,怔怔地看着韩高靖,说不出话里。
  “那何时纳彩、问名,何时请期、亲迎?”阿荆急不可耐道。
  韩高靖不觉失笑:“阿荆,你从谁那听来的?”
  “是邵家的稚子和郭家小二、阿豆他们上次说起正阳侯家的婚礼时说的。”阿荆一本正经地说道。
  “阿荆,婚姻也罢六礼也罢,是要看日子的,也需要聘仪的。等我攒够了聘礼,看好了日子再娶你母亲。”
  “父亲,你缺布帛钱粮吗?要不我送你一些给母亲做聘礼吧。叔父给了我很多很多,我都可以给你。”
  韩高靖摇摇头:“不是我缺资财,而是你母亲太贵了,我如今能拿得出手的聘礼远远不够。”
  “君侯,你……”云津只觉说不出话来。
  韩高靖却一派天然地结束了这话题:“你去换件衣服,随我去雁台。”
  “雁台?”云津看了看天色,觉得这事奇怪。
  “陈延回来了,我要在雁台为他接风。”
  二人乘马到“雁台”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四周有亲兵把守。云津便知道这是过了官方流程的,不在禁夜范围之内。
  却见令狐嘉树和陈延早到了,雁台之下宽阔平地上已被清理,铺了硕大罽毯,以隔秋寒。罽毯上也设好了五个桌案,案上皆有酒食,并有备好的染炉鼎羹。
  令狐嘉树正同陈延持了酒杯,站在高高的雁台上,远眺对饮。天宇高远、大地苍茫,雁台空空,唯有两位翩翩佳士,远远望去,犹如玉树少年,却不知为何竟令人心生怆然。
  “这两个人倒不老呢。”韩高靖望着天幕下的二人说道。
  “君侯也未老。”云津道。
  “怎么没老?我们当初……”
  一语未了,陈延和令狐嘉树已跳下高台前来迎接。别人尚可,陈延早趋至马前,跪拜顿首。
  “武威陈延自蜀还雍,叩拜君侯。”
  韩高靖忙跳下马,拉起陈延,还以揖让之礼,感慨万分,称着陈延的字道:“子长,你为我潜形隐名、孤军奋战八年之久,其间之艰辛困顿外人虽不知,但我能猜知。韩高靖此生定不负你。”
  陈延感激溢于言表:“当日陈延只是转徙沉沦,漂泊雁台,无人问津。若非君侯,岂有今日?君侯知遇之恩,便作犬马亦不能相报万一。”
  阔别八年,二人各自在各自的疆域中,达成了对彼此的承诺。虽曾有无数漫漫黑夜的孤独自问:我可做的对吗?我这样做值得吗?我终究会完成心中的志向吗?虽曾有百般挫折、万般曲折,虽有无数此俯仰之间性命攸关的瞬息万变,但终究还是以坚忍不拔的隐忍、百折不挠的勇气,踽踽而行,向最初设定的那光明不退却地前行。
  此时此刻,唯有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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