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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新房里的龙凤喜烛燃得正旺,把整间屋子照得亮堂堂的,此刻已是夜深人静时,一对新人正坐在床沿说话,二人虽在婚前就已熟识,此刻脸上的神情仍有些腼腆。

        “沁喜,我期盼了这么久,终于”新郎的说话声忽然停顿,他低下头红着脸轻轻地笑了一下,才抬起双眼。他这纯情忸怩的模样实在可爱,新妇不禁放肆地咯咯大笑起来:“我知道,我都知道!”她笑得直向后仰头,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眼睛眯成两条缝,欢喜得像个憨憨。

        关于他那个怎样当上她的驸马的计划,她是了解的。虽然他一直暗戳戳地藏在心里,以为别人都不知道,但其实所有认识他们俩的人都猜得到:他这五年里这么努力,为的就是一朝官拜四品,能名正言顺地求陛下赐婚。

        新郎自知嘴笨,恰好他的新妇又与他心意相通,便不再重复口头表白,伸手取下她发间的金钗,松了她一头柔顺的长发,“团扇已揭,合卺酒已喝,夜已深了。”烛火映照在他乌亮的眼瞳上,他忽闪忽闪地眨了几下眼,用眼睛把余下的话说完。

        气氛就在这几个眨眼间热烈起来,新妇收敛笑声,阖上嘴唇,静静地任夫郎的手轻抚自己的脸颊。他的手很暖,她禁不住轻轻在他掌心蹭了蹭。新郎的心咚咚直跳,两肩微微颤抖,完全受本能驱使着把脸向着妻子温热的吐息探去。

        嘴唇相触碰的刹那,他将她压进自己的臂弯里,牵引她的手扶上自己腰间的革带。

        这注定是个欢快、热烈、香甜的时刻。

        婚礼的劳累使新妇很困倦,她依恋地阖上眼皮,侧身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忽然想起今夜不再是自己一个人睡了,于是又含笑地侧身回来,却发现躺在另一边的,竟然是另一个陌生男子!

        这男子有一副英俊的异域相貌,褐发微蜷,更有一对碧绿色的眼瞳。他正侧躺着,一手撑着头,神情玩味地盯着她,那双碧瞳好似猫眼,冷冽,锋利。

        她吓得大叫,一个激灵弹起身,正欲厉声质问时,眼前突然一片空白——

        “啊!”李沁喜一声惊叫,猛地从床上坐起身,胸腔剧烈起伏,心有余悸。

        连连拍了好几下胸口后,她才逐渐平静下来,伸手去擦自己额上的汗,再撩开被汗水浸湿的胡乱黏在两鬓的头发。她感到口渴,正想开口唤人端杯清水来,但这时目光看清了四周的陈设,她又闭上了嘴。

        这里是奚赫国的王后殿,不是故国宫中,寝殿中没有宫人,想叫外面值夜的人进来,要拉动床头边那根绳索才行。绳索的另一头在外面系着铃铛,外面人听见了便会进来。

        噩梦方醒,李沁喜心里烦躁,又有些嗡嗡的耳鸣,不想听铃铛声,便自己下床去屋子的另一处倒水,一连喝了三大杯后,她又拖着绵软的双脚,摸黑回到床上,抱着双膝坐下。

        这个梦使她很不愉快,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这个奇异怪诞的梦境指向的是什么。

        她在梦里造了一个圆满的洞房花烛夜,为的就是遂了自己心底那已不可能的夙愿。梦里的新郎,是她心心念念想与之共度一生的人,他叫薛遣棠,曾是显朝从四品御前执剑使大内潜龙卫统领,约十个时辰以前,他已随和亲卫队离开了喀拉哈尔,踏上返程;而那个长了一双碧绿眼睛的男子,才是李沁喜真实的丈夫——当今的奚赫国王,赫连葛尔·丹·喀拉哈斯。

        李沁喜认识赫连已有七天,通过这七天的相处,李沁喜对他的印象是越来越差。先是在第一天迎接她时,她甫一踏入宫门,赫连便脚底抹油似地一溜烟跑了;再是从那以后直到三天前的国婚,他没再露过一次面;第三是国婚当天他言语间对她的戏弄;最后是国婚过后的第一个早上,他居高临下地对她训话,使她感到备受侮辱。

        那天早上,他就是用梦里那种眼神,那种姿态,恶人先告状地对她说:“别摆你天|朝上国的公主架子,我不吃这套。”明明是他出言轻薄在先!

        李沁喜堂堂高月公主,父亲是显朝皇帝,母亲贤妃出自望族裴氏,要不是因为显朝在西北的战线需要奚赫的支援配合,怎会千里迢迢上赶着来受这番奇耻大辱!但木已成舟,现在说这些都没意义了。她来,是出于政治考量,为了达到目的,别说是被人说几句,就是不幸把命丢在这儿,她也得捱。

        李沁喜把到了嘴边的叹息咽回肚子里,走下床去到寝殿另一边的一方柜子里,打开它,从里面拿出一把用锦缎仔细包着的黑色横刀,把它贴在脸上紧紧挨了挨,又拿着刀,在黑暗中踱步到妆台上的一个小抽屉里取出一个锦囊,这才回到大床上。

        锦囊里装着的是一枚红宝石,本是娇艳欲滴的颜色,在黑暗中却什么也看不见,只从李沁喜指尖回传一阵阵清凉。它与她身边这把横刀,都是薛遣棠给的。红宝石是她十五岁生日时他送的礼物,横刀则是昨天早晨,他随军离开时,留给她的。

        他托人留言:“若是不需要它,便请随意弃之。”

        有这把刀在,便让李沁喜感觉他并不离得很远,刀上似乎还残余着他的气息,他的温度。她把刀抱在胸前,左手握着红宝石,尝试重新入睡,希望能以此再造一个有他的梦境。

        然而有心栽花花不开,这一回并未做梦,这让她很不甘心,明明睡意已无,仍把脸埋进枕头里,逼迫自己继续尝试入眠,不愿睁眼醒来。

        “公主,公主,”不知过了有多久,李沁喜在意识模糊中被人摇醒,“快醒醒!”

        她本能地摆手想要将正在摇晃自己双肩的手臂赶开,却听见一声又一声焦急严肃的呼喊:“公主,醒来!”

        李沁喜被摇得不能安生,这才极不情愿地微眯开眼,懒声烦躁道:“何事!”

        来人名叫葵姑,年纪约五十岁,本是父亲殿中侍奉的女官,因为为人稳妥,被父亲亲赐给她随嫁,李沁喜与她虽不太对付,却也不敢怠慢。她这一问,葵姑反顿了顿,显然是在思考措辞。

        葵姑沉下声音:“公主,怀信王今日纳妃,王宫中已到处张灯结彩。”奚赫已内附于显朝,奚赫王受显朝的册封为怀信王,故葵姑对赫连如此称呼。

        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李沁喜不满地重哼了下,“他自纳他的,不管纳几个,我一并都管着就是,慌张什么。”

        葵姑素知李沁喜对赫连不上心,但眼下事态紧急,必须得把情况和她说明白了,因而道:“若是寻常事,婢子也不会这一大早就来吵公主,但从王书房来了十余人,说是奉了王命要开您的私库,取您的随嫁器物,怎么都拦不住,现在库房门前同殿中的女使们僵着,婢子这才赶快来请公主。至于其他的,待您出了殿门去,一看便知。”

        李沁喜一把睁开眼坐起来:“他失心疯了,开我私库做什么?”

        “嘘,公主慎言。”葵姑示意她噤声,李沁喜则一把掀开被子,起身梳洗。被子一掀开,葵姑便瞧见了那把潜龙刀,不由皱起眉头,但知李沁喜最烦她提及薛遣棠,便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转身去命人进来服侍李沁喜洗漱更衣。

        李沁喜脑内一团浆糊,她眉头深锁,胸中气闷,耐着性子揉了揉自己酸胀的太阳穴,命令道:“随意些罢,抓紧时间。”不过,为了凸显气势,侍女们还是给她梳好了高耸的发髻,又深深簪入好几对钗。

        一推门出去,眼前的景象便让李沁喜看得一愣:整座王宫金碧辉煌,各处装饰异常隆重华美,地上铺了很长的波斯地毯,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奇珍异玩,各个栏杆扶手上挂了五色金丝绢帛,在密密麻麻的烛光中光芒闪烁。

        这阵仗李沁喜晃晃尚未十分清醒的头脑,这不是国婚的规格么?

        她不由血气冲涌,有些眩晕。看来方才葵姑是为她着想,特地把事情往小了说——这是索要几件陪嫁的事么?

        先不提在新婚三天后就公然纳妃,就凭眼前这场景,赫连竟敢用国婚的规格大张旗鼓地迎娶一个侧妃,这是要置她于何地,置显朝于何地?显朝军队前脚刚走,后脚他就玩这出,摆明了是早有预谋。

        李沁喜虽然气得脑袋发晕,心里却不得不有所衡量:这件事既是挑衅,也是机遇,自己正好可借这个机会在王宫里好好亮亮相立立威,不过要注意分寸,君王纳妃本是寻常,千万不可小家子气地嚎啕狂怒,免得落个无能妒妇的名声,那可就中了那根竹竿的奸计了。

        奚赫王赫连身形高瘦,李沁喜在心里骂他时,便会叫他竹竿。

        明确目的拟好策略后,她站在王后殿门做了个深呼吸,镇定心神对葵姑道:“陈冬柏呢,怎么还不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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