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
赫苏图不愧是优秀爹妈生出来的孩子,秋天时他对骑射还不得要领,但冬天一到,他就跟打通了关窍似地进步神速,如今已能在大雪天随父进山打猎时有所收获了。
“姑姑,这是我打到的白狐皮,阿妈得了一件,这一件给你!”即将八岁的小孩子捧着一件白如厚雪的皮袄子,举过头顶献给李沁喜。
趁他说话的时候,塔塔偷偷同李沁喜耳语:“白狐他只打了两只,其余的他嫌不好看,不肯拿过来。”
李沁喜与塔塔相视一笑,伸手接过赫苏图头顶的托盘,在那皮毛上用心地摸了摸,夸奖道:“果然是好东西!我们赫苏图长大了,知道孝敬阿妈和姑姑了,姑姑要奖励你。嗯我想想……做一只香喷喷的烤羊给你吃好不好?”
小孩儿舔舔嘴唇:“姑姑我想喝那种全是肉的鱼汤。”
“哎哟,都会点菜了,真识货!”李沁喜点点他的额头。奚赫人不善料理鱼类,自从炖过一次鱼羹给他吃后,他就一直念念不忘。她看了看葵姑,道:“行,今天来不及了,后天你来,姑姑做给你吃。”
葵姑同席娅使了个眼神,席娅便心领神会地退出内殿,到厨房着人准备去了。
“苏伊最近在忙些什么?我听人说他最近都不大在城里。”满意于主仆间的默契,李沁喜回过神来同塔塔话家常。
李沁喜说的这个“人”嘛……毫无疑问是赫连。他一直爱对李沁喜同苏伊家的频繁往来闹别扭,近来找到一个不错的差事想找苏伊办,好把他调出城里,结果底下人来回话说,去了府上几次都没见到苏伊。
塔塔微笑着答:“我娘家那边组了商队,想叫苏伊负责外地的几处交接引路,他正好也空闲,我就叫他去赚些过年钱。”
“难怪。”李沁喜点点头,“天这么冷,过年不准备充足些可要难过。你放心,今年有我盯着,大总管那边分东西绝不敢短了你们的!”
去年年底,王宫往各宗亲府上分赐年货时,苏伊家的那份就被底下人以次充好。被短的那点东西虽不至使人饿死,但此等劣行总归是歪风邪气,李沁喜既知道了,就不会不整治。
不只是为苏伊一家,其余受冷落的宗亲李沁喜也一视同仁,“事情该怎样办就得是怎样,王宫现下既由我主事,我眼里就容不得沙子!”
李沁喜在奚赫王宫内的威严迅速提升,一方面有赖于她治下的本事,另一方面,也得归功于赫连与娜依。
国婚周年宴的盛大成功扭转了李沁喜的颓势,加上后来在八月十八夜赫连也留宿于王后殿,太后对此满意有加,多番赞赏,李沁喜的地位便有了实质上的稳定提升。
如今,她算是与娜依平分秋色,并且在太后的加持下隐隐有胜过一筹的态势了。
李沁喜知道,八月十八夜赫连的举动是娜依劝谏的结果,这是娜依对她表示诚意的方式。娜依曾说过绝不愿令她为难,故宁肯主动舍弃了自己的纪念日,自担难堪,以此平息外面的议论。
事虽只是皮毛小事,但她尽力照说出口的话做了,李沁喜便也敬她这份坦诚。
于是乎,李沁喜、赫连、娜依这场三人行,相处得还挺不错,近来三人竟然还能偶尔和谐地同坐一堂说说话。
自己的小日子已是有所起色,但李沁喜心中仍有挂牵:又是一年冬季,西北那边正处于最关键的时候,只要这个冬天顺利,战争应该很快就能结束。
好在前线捷报频传,陈冬柏前来报讯时眉眼间都难掩喜色。他个性很冷淡,只有战场上的好消息才能使他那张冰雕雪刻的脸上显露些微情绪。
“臣记得,靖平侯当时战败,就是因为在西北碰上了三十年难遇的寒冬。”他罕见地主动同李沁喜聊起来:“薛侯带兵二十几年,从未有如此罕见之大败。臣当时人在纪州,一听到这个消息,整座军营都沸腾了,大家恨不能都冲到西北去,将贼寇斩尽杀绝!”
那真是个极为难捱的冬天。李沁喜叹了口气道:“陛下当时急得几天几夜都不合眼,我舅父裴相国也在天机殿中熬了好几个大夜……唉——陈将军,不瞒你说,彼时我对‘屠城’二字还没有确切的意识,直到亲眼看了二位侯爷带回来的那卷万民血书才算明白。”
那卷血气扑鼻的粗布上记录了边地三十万军民由生到死的全过程,彼时,李沁喜甚至不敢将之细读,单只是看到那黑红的字迹,她心中便压上了万钧重量。
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的赵参事对她讲:凛冬之中,惨遭屠戮的百姓之鲜血,甚至能化开沿途的冰雪,流至城门外。天地间万籁俱静,唯有热血融化冰雪的声音——人间竟有此等惨况!
李沁喜便是在那一刻才下定要和亲的决心。即便奚赫的援助不能确保胜利,她仍不肯错失这个机会,为了打赢这场仗,显朝必须全力以赴。
这是李沁喜头一回对旁人讲起自己看过血书的事,它带给她的震撼实在太大,以至于要平复情绪到今天,她才能向身边亲信之人吐露一二。
葵姑不知这段内幕,一直以为李沁喜是出于保护越王李烨和薛遣棠才接受和亲的重任,没成想原来是自己颠倒了本末。
靖平侯薛绍到天机殿呈送那卷血书的时候,陛下只粗阅过便一整天都未开口说话,足足花了五日方能沉下心来将之阅毕;这份沉重落在李沁喜一个小姑娘身上,难怪她无法言说。
葵姑默默看向李沁喜,从公主的眼里,她感受到那颗心中仍有许多烦忧。
——李沁喜之哀与荣就在于她必须面对和容纳所有苦痛。
血书的事令殿中三人都好一阵沉默,李沁喜沉浸在思绪中,良久才激动地感慨,“如今见到胜利的曙光,我心里这口恶气才总算能吐出来。”
陈冬柏亦深有同感,拍案分析道:“此回由安国公挂帅,薛侯重返战场也算打了翻身仗。此战过后,西北至少能有五十年太平!”
李沁喜点点头,对身边二人道:“葵姑,陈将军,今天真高兴,咱们三个一道喝两杯!”
浊酒味苦,李沁喜心中却充满雀跃的希望。这场战争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若不是它,她的人生将截然不同。她已无法回头,只期望除自己外的一切没有被它搅乱太多。
终于,在翻年后的二月,这褶皱的一页终于被翻过了。
听到赫连亲口告诉自己联军大获全胜,显朝军与奚赫军已各自班师的消息时,李沁喜如释重负地瘫坐在窗边的小榻上,心里忽然空去一大块。
无边巨浪幸得平静,自己的隐忍终得结果,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她情难自抑,不知不觉泪落两行。
“虽然但是,你这反应也太激烈了吧?”李沁喜的眼泪使赫连大为震撼,他看着自己眼前又是瘫倒又是流泪的李沁喜,一时无法体会她的心情。
这不能怪赫连没有同理心(尽管他在这方面是有所欠缺):与显朝联军是他死去的老爹一手安排的,他上位后此事也是由老叔父哈德鲁在照管,他全程都没有什么参与感,战火也没烧到奚赫来,故此刻他不能与李沁喜共情实属正常。
只是,这个真情流露的李沁喜,竟令他感受到了一丝温柔——美人情到深处落泪,还是有点好看的。
但一想到她会这样可能与薛遣棠有关,他又觉得有点起鸡皮疙瘩。
去年底的时候,显朝军要绕过敌军的封锁线往前线运粮草,于是派了一名将领借道奚赫,赫连在批阅外交文书时见到,显朝方的那名将领,正是他在李沁喜刀上见过的那位。
没错,就是那个让李沁喜边哭边喝得烂醉的薛遣棠。
照这样看,那把刀根本不是她的,而是薛遣棠的,那样的话,曾被她把刀架在脖子上的场景,无形中就变成了是薛遣棠与她一同对自己拔刀相向。
——这就好像是薛遣棠在挑衅自己。一种敌明我暗的感觉油然而生,令赫连大为不快。
那晚李沁喜都醉得迷迷糊糊了,赫连还是没从她嘴里撬出关于薛遣棠的半个字来,说明她将此人藏得极深,看得极重,这就不能不勾起赫连的好奇心。
但任凭他怎么努力,李沁喜始终没有满足他的好奇心,这就让赫连在被挑衅之外,又多有了一种挫败感。
由此,赫连犹豫了小会儿,还是决定不告诉李沁喜这个消息。
薛遣棠这个人,如同幽灵一般看不见摸不着,又存在于他的地盘上,时不时冒出来膈应他一下,他当然要赶走这个讨厌的影子。
这时李沁喜擦干眼泪,仔细整理仪容,起身对赫连端正地行了一礼:“赫连葛尔,不论过去发生了什么,此刻,我代表显朝,为奚赫对显朝的帮助向你表达感谢。”
一提到显朝,李沁喜又变得上纲上线起来,赫连只习以为常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他理直气壮地要求:“你要是真的感谢我,以后就要听我的话,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这样我才会高兴。”
察觉到李沁喜眼色突变,他赶忙补充:“我高兴了,我们就能相处愉快,这样对奚赫和显朝的邦交才有好处,高月公主,你说是不是?”
“哎,少拿这套压我,”李沁喜摆摆手,指出了他的盲点:“如今战事已了,我已没有任何顾虑,你要再想让我忍气吞声可是不能够了。你要看清楚形势,只有你听我的话讨我欢心,才能对你和娜依有好处。”
“你这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吃饱饭打厨子!”
“王上博学,别漏了还有个兔死狗烹。”
“你又骂谁是狗?”
李沁喜轻飘飘道:“谁急了就是谁呗!”
有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边显朝的战争方结束,李沁喜的喜气劲儿还没过完,那头赫连便收到了一记晴空霹雳:老爹留给他的摄政大臣,他的老叔父哈德鲁亲王,因在联军战事中心力交瘁,操劳成疾,战后仅半月便不幸薨逝府中。
密报传来时,赫连正在太后殿中小坐,他正捧着茶杯,举起的手不由滑了一下。
摄政亲王这一死,奚赫必有大乱。
父亲曾告诉过他,他继位后若遇到任何困难,平息的关键即是李沁喜,可那是在哈德鲁没死且活得久的前提下,父亲要他抓稳李沁喜,等显朝从战事中缓过气来,一定会保他们的公主和驸马。
而现在呢?他偷偷抬起眼神瞄了瞄座上的太后,心底升腾起巨大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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