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太子陵

深夜寂冷，百鬼夜行。

        月亮渐渐变红。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从一处荒坟传出来，半腐烂的手从里面伸了出来，一只、两只，一个被敲得半碎的脑袋慢慢的从土里顶上来，认真看还能看到发丝下藏着一双血红色的眼睛和毫无血色的脸和嘴唇，红色衬着苍白，显得格外刺眼，像极了那个下着初雪的夜晚。

        随着月色越来越红，从坟里挣扎出来的鬼魅也越来越多，他们恨不得祭魂铃一响，立马挣脱祭魂禁制从坟里窜出来，然后跑到祭魂台前胡吃海塞，吃饱喝足后去逛逛那歌舞升平、灯火通明的鬼市。绝大多数的鬼都喜欢这个日子，也会趁着这个时间到处鬼混，把生前留有遗憾的事变得不那么遗憾，哪怕是用另一种方式。

        穆阳却不那么觉得，比起到处鬼混，还不如待在自己坟里饮酒来得痛快。可痛快是痛快了，还会觉得有点小冷清，怎么办呢？要不去别处蹿个坟？一想到河边那个水鬼被扰得可怜唧唧的模样，一口老酒直接从嘴里喷出来，他笑了笑说：“算了，不去了！”

        说曹操曹操到，刚说了不去，他就找上门来。一只老鬼身上没有几块干净的布，还湿哒哒的，到处都散发着鱼腥味，半首银丝披在瘦削的后背上，头发因为有水而粘到一块，更显得他瘦弱不堪。仰着比别人都小半张的脸，举着苍白的双手大力的敲着石碑。

        “咣咣~咣咣~咣咣~”一块干净且高大的石碑被老鬼敲得生响，穆阳揉了揉脑袋，放下手里的酒壶，晃晃悠悠的走到石碑里探出头看着老鬼，说：“别敲啦，再这么敲下去，大门都得被你敲碎了！”

        老鬼一本正经给他鞠了一躬，说：“殿下，今日是您的生辰，您不去祭魂台吃庆生宴，怎么独自待在王陵闷声喝酒呀？”

        穆阳看着老鬼一脸担忧的模样，不禁笑出了声，说：“老顾，生辰只有生的时候才过的，死都死了，过与不过也没什么意义。你要是想去凑个热闹，就去吧！我就不去了。”

        老鬼直起身，抬头看着比自己高出半个身子的穆阳，疑惑的问：“殿下是心情不好吗？不妨说给老奴听听，我可能会听不懂，但是给您解解闷也好呀！”

        穆阳看着老鬼说：“老顾，你怎么总是一口一个老奴？你不是宫里的奴婢，这么称自己不合适。”

        老鬼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笑着说：“好，顾涎都听殿下的！”

        穆阳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理解不了老鬼对功名的执著，也理解不了老鬼对身份的执念。兴许越是不曾得到的，才更让人心神向往吧！

        老鬼生前是这附近村庄里的人，本名顾涎，读书读了一辈子，一连十几次科考，愣是没中举，穷尽一生，仍旧是个书生。

        元和二十八年，备受皇上宠爱的二皇子病逝，皇上十分痛心，便亲封二皇子穆阳为睿王，并差遣臣子在此处建造王陵，这座贯穿两座大山的王陵便是睿王陵。

        王陵建了六年，穆阳被放在睿王府停灵，待在玉棺里，他明白了一个道理，生死不过是刹那间，生前一心想要争到手的东西，终究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失去，不论曾今是万人敬仰也好，平凡一生也罢，当心跳停止的时候，回头再看，不过一捧黄土。

        “殿下，这是我在祭魂台拿的好酒，今日就当是借花献佛了，给您贺寿！”老鬼挥手变幻出两坛女儿红呈给穆阳说道。

        穆阳拿过一坛酒，掀开红布，仰头喝了一口，说：“果真是好酒！”

        老鬼笑嘻嘻的看着穆阳，看见穆阳心情好多了，他也就放心了。他知道二殿下不喜欢去庆生宴，是因为不想看一群恶鬼争食，也不想听一群没见识的鬼说一些没见过世面的话，更不愿接受当朝太子虚情假意的祭奠和缅怀。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穆阳的时候，是在元和三十五年九月。老鬼站在河边闷闷不乐，突然有一队车马呼啸而过，后面紧跟着的是丧仪，穆阳的白玉棺外面还套了两层棺椁，分别是金棺和金丝楠木棺，这是当朝极盛的丧仪，二殿下薨，皇上赐一件银丝五爪龙袍，一顶七珠金冠，一匹佛经金丝锦缎，还有数不胜数的金银珠宝和道不出名堂的随葬物品，前前后后数十辆马车跟着，一眼望不到头。

        老鬼深感人世不公，为何别人锦衣玉食，他却穷苦一生，一时悲愤涌上心头，想不开投河自尽了。当他再次醒来，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穆阳，穆阳看着躺在河边的老鬼，说：“老人家，你怎么掉下去的？你的家人呢？”

        老鬼看着面前这个身姿挺拔、相貌俊美的少年，看见他穿着龙袍，戴着金冠，就知道是二殿下睿王。可他没想到二殿下年纪这么小就薨了，心酸和同情、悲恸搅扰心口，竟大声哭了出来，哭自己的怀才不遇、命运多舛，哭皇子的大好年华却英年早逝。

        穆阳死了七年，好久没看到别人以哭为祭，突然听到别人哭，悲由心生，喜无处可寻！

        穆阳安慰了好久，老鬼才重新振作起来。因为老鬼死在河边，他的魂魄回不了家，也离不开水，于是就待在王陵附近的小山坡住下了。穆阳回到王陵里，看着布置得跟生前的宫殿十分相似的陵寝，心情倒也没那么糟糕了。

        重阳九九，皇家的团圆之宴，推杯换盏也湮灭不了皇上的哀恸和念子之情。上封睿王穆阳为故太子，睿王陵改为太子陵。茱萸倒也没来得及插上，陵碑就被拆了重砌，穆阳环抱着手站在碑旁看着那几个将士砌碑，眉头微皱，心情难以言表，有一种房子还没住习惯，就有人把自家的大门拆了的既视感，让人来拆家门的不是别人，是最疼爱自己的父亲。

        不论是睿王陵也好，太子陵也罢，里面住的还是二殿下，他闲时还是可以来窜窜门，给殿下讲些故事解解闷。

        穆阳看着原地发愣的老鬼，一脸狐疑的问:“你又在怀古伤今？”

        老鬼尴尬的笑了笑，说:“感觉时间过得好快啊！转眼间我们在这里待了十几年了，也不知道山下的村庄还在不在，不知道这十几年有没有出个状元。”

        “你呀，就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啦！陪我出去走走。”穆阳看着老鬼布满血丝的眼睛说道。

        “好的，殿下！”老鬼抱着另一坛酒摇摇晃晃的跟着穆阳。

        “殿下，您真的不去祭魂台吗？士兵们也在那里，您真的不去热闹热闹？”老鬼走着走着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穆阳察觉到了，回头看着他说:“让他们自己热闹吧！我去了他们会太过拘礼，反倒不敢放开了玩。”

        老鬼笑着说:“殿下仁义，永远都为臣下着想，能遇见殿下，我们也是倍感荣幸之至。”

        穆阳听后摇摇头打趣道:“你一天不拍马屁就睡不着吗？”

        穆阳看着天上的血月暗自神伤地说:“天底下的人都说我贤仁聪慧，举世无双！可只有我知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一个穿着银色铠甲，腰间悬挂着一柄黑色玄铁长剑的将军单膝跪下抱拳说:“殿下！殉葬乃是祖制！您无需自责！”

        这个将军穆阳见过，他是城防营的将领叶尘。叶家多有功勋，叶氏一族是金陵四大望族之一！出身名门之后，又是年青一代的翘楚。本该待在金陵才是正途，怎么跑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来了？总不是来王陵沾染王气，日后好谋个好去处吧？

        是什么时候来的？哦，想起来了，是在穆阳入陵后，就被调来守卫王陵。一直有传闻说他有天眼，可以看见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如今看来，传言非虚啊！

        老鬼被他身上的杀死惊到了，一直躲在穆阳身后不敢发声。穆阳看着跪在面前的叶尘说:“将军果真是奇人！”

        叶尘看着穆阳，笑着说:“殿下，这不过是末将的雕虫小技。刚才不小心惊扰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穆阳习惯性的伸出手轻轻的抬了一下叶尘的手肘，感觉到有些许重量，确实与别的人不同，一般来说死人是碰不到活物的，感觉到手里灼热，立马缩回手，故作平静地说:“将军不必多礼！起来吧！”

        “谢殿下！”叶尘说完就站了起来，看着穆阳紧紧攥着被烫得有些微红的手，心里有些难受。

        穆阳回头看着缩在他身影下的老鬼，说:“时候不早了，河边那个说书的摊子应该也热闹起来了，我们去那看看吧！”

        老鬼抬头看着穆阳点点头。

        “恭送殿下！”叶尘知道穆阳不想在他面前多逗留，识趣的拱手作揖，行礼说道。

        穆阳看着他点了点头，就带着老鬼走向了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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