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葬礼
上次来琅琊,城中还是喜气洋洋。
如今还不到两个月,满城皆白。
顾彦站在青州王府前,大红的彩绸喜字没了,只有被狂风吹的猎猎作响的白布。
那雪白,扎的两眼生疼。
钟白怕他冻着,把一件厚厚的白狐大氅披在他肩上。
“我陪你。”
顾彦摇头。
腊月本就极冷,冰窖里倒也不显得比外头更冷些。
他走的很慢,仿佛每一步都是这短暂人生之中的一个注脚。
走了很久很久,前方的光亮渐渐大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在灯影之中显得特别孤单。
他慢慢停住脚步,赵明睿就站在他面前。
“阿彦……”
他低下头,没有回应。
甬道很窄小,但他还是绕过了大哥,艰难地往前走去。
中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跤一个踉跄,赵明睿伸手扶他,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推开了。
他径直走到冰窖的那口石棺面前。
时隔十年,他终于又见到了二哥。
“二哥……”
其实第一眼,他觉得不是。
那并不像二哥,至少不像他记忆中的二哥。
这些日子,他的脑海中,全是哥哥年轻时的神采飞扬。
——“阿彦,你这字写的也太丑了……”
——“今日这箭射的倒是不错……”
——“你小子是不是偷我东西了……”
十年过去了,二哥只会更加英姿勃发,怎会是……怎会是眼前这样冰冷的一个躯体呢……
顾彦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摸摸哥哥的眉。
二哥的左眉略微鼓起一点,看不出来,但一摸就很明显。小时候,他就喜欢跳起来去摸哥哥的眉骨。
“等我以后长大了,一定比二哥高。”
“行行行,你高你高,你比房顶都高。”
他的指尖已经要碰到二哥的眉了,却被那冰棺中的冷气一激,他整个人一个哆嗦,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二哥,二哥……”
顾彦一声又一声,只盼着哥哥能答应他一声,能睁眼看他一眼。
为什么!
二哥就在他面前,自己却捅了他一刀。那一刀,分明就是一击毙命。
二哥他连一句字都没有说的出来,他根本都不知道杀他的到底是谁!
为什么!
明明大婚之前,他们住的那么近,他却没想有想过去看一眼。
大婚的时候,二哥就在一旁,甚至乱战的时候,二哥就在他身边,他居然都没有发现!
赵明睿的声音从身后幽幽的传过来,在这空旷的冰窖中,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幽灵。
“是我对不起你们……”
他只愿死的是他自己!
如果不是他布的这个局,他们两个现在都会好好的活着。
如果不是为了救他,阿祈不会舍命挡这一刀。
当时,滚烫的血溅了他满脸,他抱着阿祈,直到他断气都还觉得这是假的。
“不可能……”
阿祈他恨自己入骨,怎么会替自己挡这一刀呢?!
而后与李令月的妥协,也是根本没有办法了。
“李令月,你若敢再动我弟弟一分,我发誓尽屠吴州,不留一人!”
……
那天深夜,大乱过后,程昭明来了。
阿祈就那样遍身血污躺着,赵明睿用白绢轻轻擦去他脸颊的血痂。
程昭明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
“你早就知道他是谁了?”
“我与他是至交。”
一生知己,竟会这样天人永隔了。
“为什么?”赵明睿始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救我……”
“你是他兄长,是血肉之亲。”
“可是他恨我!”他也应该恨我的。
“爱之深,才会恨之切。”程昭明替好友不平,“他是怎样重感情的一个人,你难道不明白么。”
他与齐铭,相交近十年,知己交心、对彼此从无隐瞒。
齐铭也把对大哥的恨意,尽数告诉过他。
他劝过他:“你兄长,他也是有苦衷的。
“再有苦衷,我弟弟也不可能活着回来了……”
“但你可以活着回去。”
能做兄弟的,也算是前生修来的福气,该珍惜才是。
……
看着满眼绝望的赵明睿,程昭明说:“他会救你,我一点儿都不意外。”
他就是嘴硬,但有一颗赤子之心。
为了身边的人、为了重要的人,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也许那一刻的挺身而出,就是他的本能反应吧。
“他不能允许任何人,再在自己面前,伤害他的兄弟!”
赵明睿浑身一震,是的,他做到了。
虽然他孤身一人,连一刀一剑都没带,但他做到了。
而自己呢,空有八万大军,徒有整个青州,却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亲人因自己而死!
他要这滔天权势,到底有什么用?!
……
那一夜,于赵明睿而言,是前所未有的崩溃。
他是一个枭雄,在他的人生中,可以有死亡和失败,但不应该有崩溃。
也许,这是他最后的一次崩溃吧。
在他原本的设想中,今夜应该是兄弟团聚、应该是尽释前嫌、应该是把酒言欢……
但现在一切都没了,而且永远也回不来了。
“哥。”钟白不忍心离开,“这不是你的错。”
这当然是他的错,这全都是他的错!
他被仇人所识破、所利用,可是最后他没死,却是自己的弟弟一死一伤!
“报仇,我们一定会替阿祈报仇的!”
钟白知道,能支撑让大哥缓过来的,只有仇恨。
当年是,现在也是。
“上表,舞阳侯遇刺身亡。”
舞阳侯这个位子,本来是留给三弟的。但眼下,除了风光大葬,他还能给阿祈可怜的什么。
“让整个青州,都为他戴孝!”
七日后,程昭明又见到了赵明睿。
那天,是阿祈的头七。
那天,整个琅琊城都挂上白纸灯笼,以示重孝。
没有烧尽的纸钱,飞的起起落落。
明晃晃的一排排蜡烛间,程昭明素衣白带,在好友的灵牌之前忍不住潸然落泪。
不光是赵明睿,他也有深深的悔恨。
若不是自己劝他来青州,也许他能逃过此劫?
“世子。”赵明睿站在堂上,深深看了他一眼,“我有话跟您说。”
两人到了内堂,赵明睿开门见山:“令尊送你来青州,是想置你于死地。”
“我知道。”
“我要帮你。”
“多谢大司马好意,但这是我们荆州家事。”
“家事,也是国事。”赵明睿说,“你是我弟弟的好友,我不能让你因这件事丧命。”
程昭明心觉不妙,赵明睿决不是个会跟人商量着来的人,他肯定已经做好了布局。
他说要帮的人,就一定要让他帮到位。
“我会让你入主荆州。”
程昭明皱眉:“我本就是荆州世子。”
“自古太子难当,就算我放你回去,你也必死无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王受人蒙蔽,要杀亲子,我也无话可说,但是……”程昭明的声音一下子严厉起来,“我决不会同外人联手,反戈我父!”
“既然你非要当这个孝子。”赵明睿说,“我也成全你。”
那天,赵明睿并没有让弟弟入葬。
“他一定还想亲眼看一看阿彦的……”
看看弟弟已经长这么大了……
成箱的衣物都是崭新的,那是赵明睿之前让人准备的。
他想着,青州天寒,等阿祈回来了,未必带着许多厚实的衣物。
就估摸着他的身量,做了许多新的,各种花样料子的都有,零零总总堆了好几箱子。
如今,只有全都烧了……
钟白让人在冰窖中造了一口冰棺,只是……
“若是时间长了,恐会损伤遗体。”
“不会长的。”赵明睿把最后一件衣裳丢进火里,“我一定很快让阿彦回家。”
哪怕带兵压上,也一定会把他带回来。
可没想到,当天他就收到了吴州的书信。
“李令月要换谁?”
钟白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个名字,他没有犹豫:“给他,你亲自去办。”
把这个人送给李令月,等同于把自己的命脉送到吴州手中。
但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吗?”
能让李令月松口的,阿彦一定在吴州做了什么……
青风和江简应该已经到了吴州,能若想要救人,也没这么简单。
“还不清楚。”钟白保证,“但我一定把他好好带回来的。”
索性,顾彦终于是回来了。
终于,是回来送了二哥最后一程。
葬礼之后,他大病了一场,之前的内伤外伤都被激了出来,高烧数日不退。
何大夫看过之后说:“损耗太大,等慢慢调养着,两三年内,都不要动武了。”
赵明睿不在,钟白就忍不住问了:“老何,会不会……”
何大夫明白他的意思:“近年别跟人动手,好好养着,倒也不至于。”
倒也不至于,损伤寿数。
“还好还好。”钟白这才松了口气,老何又说:“他体内的蛊毒,问题倒不太,我用药先压着,对方催动不了。”
只是终非长久之计,若想永绝后患,还是得拿到解药的。
总之,这一切顾彦什么都不知道,他只觉大梦一场,醒来的时候迷茫的不知身在何处。
“哒哒……”
他猛地低头一看,一个奶娃娃坐在地上,一双大眼睛看着他笑。
“你是谁啊?”
顾彦蹲在地上,这奶娃娃估计才一岁多,压都没长几颗,走都走不稳,话更是不会说,只会龇牙咧嘴嘿嘿乱笑,哈喇流的衣襟上都是。
顾彦把他抱到床上,披了件衣服出门。
就在推门的那一刻,他突然一个激灵,猛地回头,盯着那奶娃娃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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