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在安宅住了八天后,之前一直只去安川房间的江郎中难得地来了一趟西厢房,他细细地看了看许长恒脸上即将消退的红疹,还不及诊脉便颇有些气愤地道:“这个周福,简直草菅人命!这小兄弟明明只是醉酒而已,最多出出疹子身体不适,哪里是什么不明不白的怪病,还什么能传染他人的瘟疫,简直狗屁!”
江郎中是在衙门当值的郎中,虽能妙手回春,但脾气也大,尤其是提到也懂些医术的周仵作时,更是火冒三丈。
在他来之前,安子睿便提醒过她,说他与周仵作本就互相看不顺眼,后来因为宋汐拜在周仵作门下而放弃了做郎中一事,他对周仵作愈加不满,是以来了之后定然会借机痛骂对方一顿,让她务必忍着点。
事实上,像她这种小角色,在衙门里谁谁都得罪不起,除了忍着,又敢做什么。
她佯作一脸委屈,一声不吭。
见她可怜,江郎中不忍苛责她,转眼看向了站在身边的安子睿:“安捕头,这便是你的过错了。老夫早就说过,姓周的老匹夫对医术一无所知,只是滥竽充数而已,上不了台面,他的诊断不可轻信,你偏是不信,硬是不让老夫来替这位小兄弟瞧一眼,结果弄得整个衙门都人心惶惶,还害得他险些被赶出衙门,你说说,若是就此冤枉了他,这罪责你如何能担得起?再说,若是他当真染了什么瘟疫,这些日子你可能安然无恙吗?”
安子睿默默听着,待他骂完了,才不卑不亢地道:“江郎中所言极是,此事的确是在下的疏忽。只是之前许长恒病情不明,以我家公子的意思,既然他的怪病有可能会传染他人,便既不能随便赶出去置之不理,也不可放任自流视之不见,故而才让他暂时住在此处。其实,我家公子也是更相信您的话,不然也不会明知他是个危险,却还是将其留在身边,您说是不是?”
听到他提起安川也更相信自己,江郎中闷在心里的一团火气才算被熄灭了大半,哼了一声道:“若非安捕头明事理,你们可就任由那老匹夫又坑害了一个无辜之人。”
“那以您之见,”并不以为杵,安子睿温和问道,“小许他可能继续当差了?”
“这是自然,放人家出去,”江郎中毫不迟疑地一拍桌子,“早该如此了!”
但江郎中虽然这么肯定,可安子睿并未让她离开,而是道:“公子的意思是,你再在这里住一夜,明日再搬回吏舍。”
她以为安川另有不明目的的安排,忐忑问道:“这是为何?”
“过了今夜,江郎中便会将周仵作误诊的事情不遗余力地传遍整个衙门,到时候你再走也不迟,至少会少些麻烦。”安子睿解释道,“更何况,衙门里的人早就知道公子在查你的身世了,也知道你可能就是我安家的小公子,若在江郎中确定你无事后,你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又在这里留宿了一夜,那他们会对那件事更深信不疑,等你出去后,便无人敢欺负你了,这样不更好吗?”
这是当然。
原来安川这么做是为了自己考虑,这次似乎是她误解了他的意思,但她并不放心,在迷迷糊糊入睡时还担心安川会突然出现。
但事实上,这一晚风平浪静,直到她离开,也没有看见安川的身影。
虽然衙役在各班调动并不少见,但通常只是借调几日,似她这般刚进壮班没几日便被彻底调离的并不多见,是以照着规矩,她在去捕班前,还需去一趟壮班并向壮班班头说明事情缘由。
她先去了一趟与衙门大堂与二堂南侧的县衙大牢,听说王班头在吏舍后,又去吏舍找他。等到了吏舍,她才发现王大左在吏舍并不是为了休息,而是为了替她收拾行装。
在她住的那间吏舍里,见了她来,王大左连忙搓着手迎了上去,将早就拿在手里的包袱双手呈送给了她,一脸的奉迎:“小许兄弟,这是你所有的东西,一件不落,你点点?”
见他对自己态度,她心知他定然也是信了自己是安川亲生兄弟的说法,也不言明,恭顺地接了包袱后,一如往昔地对他恭敬谢道:“多谢王班头,属下此来,是因着要调配至捕班一事……”
“此等小事,何须你亲自跑一趟,我早就听说了,不然如何能提前帮你收拾行装?”王大左向前一伸手,打断了她的话,慈和笑着,“小许兄弟,说起来,从你来衙门的第一天起,我便将你视为自己人了,即便你不走,在咱们这里也定然前途无量。不过,既然安捕头慧眼识珠,那我也便只能忍痛割爱,放你过去便是,但若是你在那里遇到什么麻烦,只管开口,无论何时,都莫要与我客气,只要我能出手的,无论上刀山还是下火海,自然会帮你。”
他说得甚是动情,似是早就忘了,在听说自己得了可能会传染人的怪病的时候,第一个要将她赶出衙门的便是他自己了。
许长恒也佯作感动,谢他道:“王班头以往对属下的照拂,属下都铭记于心,定不敢忘。”
“这就好,这就好。”王大左边搓手边一脸讨好地道,“你命好又聪明,以后去了捕班,定然能大放异彩,若是有了好前程,还望莫要忘了我这个老班头。”
她一边将头望向外面的太阳,一边应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老奸巨猾的王大左自然能看出来她是在看时辰,便连忙往她的面前凑了凑,低声问:“那个,小许啊,我听说你可能是安捕头的……”
她毫不掩饰地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他,有些尴尬地截断了他的话:“王班头,有些事属下也不清楚,着实不好说,不好说。”
王大左讪讪地干笑了几声,也不好再追问,对一直默默站在角落里的王肃招了招手:“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赶紧送小许兄弟去捕班吏舍,他刚过去,你对那边比较熟络,一定要与他们打好招呼,万不能让他们欺负了从咱们壮班过去的人。”
王肃应下,恭敬地带她往西跨院走去。
“捕班虽然人少,但住的院子最大也最好,这你也是知道的。”一路上,许是因着受了叔父的嘱咐,王大左喋喋不休地向她叮嘱着,“除了小许兄弟你之外,捕班还有六个人,安捕头与安捕快便不必说了,其余四个也皆是不好惹的主儿。”
其余四个人中,陈中泽是南和县城有名的富家公子,人脉最广消息也最为灵通;潘柏武艺高强,抓捕嫌犯最为厉害;沈志远为人憨厚,包干所有脏活苦活也任劳任怨;而年岁最大的方全八面玲珑待人亲切,是个和事佬,劝人劝架都别有手段。
这是昨日安子睿特意告诉她的,好让她也提前熟悉一下未来同僚。
但在王肃的口中,似乎所有人都换成了另外一种人:“陈中泽是个花花公子,素日最爱炫富甩脸子,生怕旁人不知他家有的是钱,不知在外面欠了多少风流债,来衙门做捕快不过是寻寻乐子,做不了什么正经事。而潘柏是个粗野汉子,成日里冷着一张脸,那暴脾气似是随时都能一拳打死人,你平时可要躲着他些。至于沈志远,傻子一个,什么活都抢着干,好似他积极些就能多拿俸禄一般,你多亲近他,定然能得不少好处。至于那个年纪最大的方叔,老奸巨猾左右逢源,嘴里没一句实话,可别轻信他那张油腔滑调的嘴。”
总而言之一句话,除了惹不起的人之外,捕班的其他人都是酒囊饭袋。
说完后,他又苦口婆心地叮嘱她道:“小许兄弟,捕班那边人心复杂,没有咱们壮班的人心思单纯良善,他们都是被柳县令与安捕头给惯出来的臭毛病,你若是去了,可要凡事当心,如果实在待不下去,一定要记得找我叔父帮忙。”
她忙不迭地道着谢,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衙门第五进院子的西跨院。
这里便是捕班的吏舍,除了安川与安子睿外,所有人都住在这里。
虽然在过来前王大左声称王肃与捕班的人比较熟络,但其实王肃连西跨院的门都没有进来,便被一个人给轰走了。
那个大手一挥便将王肃赶走的人便是陈中泽,她一眼便认出了他,因为虽然他也穿着衙役缁衣,但那一股子闲散风流却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打发走王肃后,陈中泽抓起她的包袱往院子里随手一扔,自来熟地揽住了她的肩膀,笑出了两排亮白的牙齿来:“走,我带你见兄弟们去。”
正是当值的时候,她以为衙门又有了新案子,故而其他人都去现场了,心里跃跃欲试,却没想到一路沉默的陈中泽竟带她上了一座看起来很贵的酒楼,醉云楼。
上了楼,被小二毕恭毕敬地送进了一个宽敞的包间,才发现里面坐姿各异地坐了五个人,为首的便是安子睿。
扫了一眼桌子上的瓜果酒水及扔了一地的碎屑果皮,她便知道他们已经来了很久了。
见他们过来,安子睿站了起来,问道:“怎么来得这般迟?”
“还能因为什么,自然是王班头废话太多。”陈中泽拽着她在一个安子睿旁边的一个空位子上坐下,道,“若非安大哥的吩咐,我早就等不及要去壮班抢人了。”
看起来大概已有四十多岁的一个捕快和气笑道:“壮班刚刚招来两个人,如今又缺了一个,王班头若是心里不如意,那也是人之常情,陈贤侄不必与他计较。”
“好了,既然人也齐了,那便开始吧。”安子睿神秘地看了她一眼,问陈中泽道,“你在路上可向小许兄弟泄露什么了?”
“天地良心,王肃那家伙还没说话便被我给赶了回去,这小许可到此时都不知道我的名字,”陈中泽举起手来发誓道,“而且,一路上我可以一个字都没与他说,憋得我实在难受,以后再有这种活,我可不干了。”
原来陈中泽一路默然无言,竟不是出于对案情的保护,而是早有预谋的。
她心里大概明白了他们的企图,谦逊一笑,倒了杯茶水,对着陈中泽举起了杯子:“陈大哥一路辛苦了,我不能饮酒,便以茶代酒,先干为敬。”
言罢,她又倒了一杯茶水,对坐在离门口最近的男子道:“这种能憋死人的活,的确不适合陈大哥做,但若是换做沈大哥,大抵不会做得这么辛苦了。”
尔后,她将目光转向坐在他身边的那个刚才为王大左说话的中年衙役道:“方叔方才所言极是,晚辈佩服。”
最后,微微一顿后,她又看向了坐在安子睿另一侧的衙役,语气不知不觉中稍稍颤了些:“还有潘大哥,多谢各位设宴相迎,以后还请诸位多多关照。”
“我们什么都还没说,你便知道我们想要你猜测在座的都是谁了,而且还一个不差,”
陈中泽“啧啧”感叹了两声,笑道,“咱们老大果然是个人才,竟能发现他们壮班还藏着这么一个聪明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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