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可不是嘛,几位也听说了?”
“这穆家与李家将事情闹得这般大,想不听说都难哦。”
“你们说说,本来一家是寿宴,一家是满月,都是大好的喜事,两家又挨着,既然这日子撞到了一起,那就是缘分,一起热闹热闹再借机摆个粥棚做个善事该多少,为何偏要为了一个戏班子而闹得满城风雨呢?”
“人家争的哪是什么戏班子,争的是个面子嘛,再说,这李家与穆家本就不合,怎么可能一起热闹?如今这般相安无事已经不错了,至少没打起来不是?”
“要我说,这件事与人家穆府没什么关系,人家穆老爷子每年过寿可都会请梨花班的在他们家住上几日,这件事李家能不知道吗?竟然还和人家抢起来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李家也早就与梨花班的定了约,无论李家二小姐生的是男是女,满月那日梨花班就该去他李家唱曲儿,人家也没抢啊。”
“这么说来,还要怪李家的那个长孙生的不是时候了?”
“若要这么说,再往前算,那穆家老爷生的也不是时候嘛。”
“这边是几十年的人情,那边是白纸黑字的契约,左右都是梨花班为难,怎么着都不行。”
“故而他们也只能折中一下,先在这家唱上半场,后在那家唱下半场,可就这样还是行不通,穆家和李家还是要争个先后,听说梨花班的班主特意请了两家的公子去了酒楼做调和,哪知他们为了这件事竟连桌子都给掀了。”
“好在穆家的人终究还是不愿梨花班太过难做,做了让步,只留他们到晌午之前。”
“说起来,还是穆老爷子识理,李家的人都太过迂腐。”
“这哪是让步啊,穆家这是对李家理亏,这才退一步的。”
“此话怎讲?穆家怎会对李家理亏?”
“你说的可是四年前的那件旧案?”
“除了那件,还能有什么。”
“什么旧案,你们说什么呢?”
“你刚来肃岭县,没听过那桩往事也是正常。穆府的林管家有个孙子你知道吧?四多年前,那小子不过才十岁,竟害死了一个李家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你说穆家对李家能不理亏吗?”
“还有此事?”
“可不是嘛,真是造孽。虽说杀人本该偿命,但依着我朝律例,不满十二岁,虽犯死罪,亦不处罚,最多不过赔钱而已,不过你们说说,李家虽然不缺丫鬟,可人家也不缺钱啊,归根结底,终究还是穆府欠了李府一条人命。”
“可我怎么听说,那小子不过是替穆家的小公子顶罪而已?”
“唉,这件事任谁都是心知肚明的,林管家的那个孙子我也见过,那会儿他那么点大,见人就唯唯诺诺的,一看就是奴才命,只有给人下跪的份儿,哪有胆子杀人?”
“倒是穆家的那个小公子,那时候可真是个小混账,什么坏事他可都做得出来,虽说如今收敛些了,可毕竟狗改不了吃屎,定长不成什么好人。”
“穆家老爷只有穆公子一个儿子,又只有穆小公子一个孙子,虽只是个庶出,可穆府全家上下可都捧着他,能不骄纵吗。”
“听说穆家老爷一心想将他送入仕途,早早地就去过京城拜什么高官为师,如今就差科举考试了,若是背上了年少杀人的污名,那他这辈子定然与朝堂无缘了,故而穆家才让林管家的那个小孙子来顶罪。”
“可是那会儿穆家的小公子不过才六七岁吧,那么小一点,也能杀比他大五六岁的小姑娘?”
“这也不一定,当然,老林家的那个孙子可能也是帮凶。”
“那老林在穆家干了这么多年,孙子也有一大堆,莫说拿出一个替主子背个罪名,哪怕少一个也无妨不是?”
“瞧你这话说的,你娘儿子也不少,怎么没把你给其他人顶罪呢?”
“那是她没碰着这么个捞钱的好机会,若是我有一堆儿子,少一两个也无妨。”
“瞧你这德行,你媳妇儿都给你暖了两年被窝了,也没见下个蛋出来,到底是她不行还是你不行?”
“什么行不行的,你们之前不也常说人家穆家公子不行吗,可你们瞧瞧,如今人家的两房妻妾可都怀了身孕呢。”
“哟,你也敢和穆家公子比,他是什么身份,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他是什么身份?金银再多不还是个商户?我怎么说也是个读书人,我爹他当年还中过秀才呢,该撒尿的能是我吗?”
“可穆家那两个小娘子长得多俊俏,你能娶得起吗?”
“娶不起又怎样,都是不会下蛋的,两个女人,几年了才生一个儿子,白给我都不要!”
“而且这个儿子还是个极不孝的,听说穆家的两位夫人刚怀上身孕的时候,那个穆家小公子睿了让她们滑胎,竟然在台阶上抹了油,害得她们两个一起跌了下去,若非当时林管家眼疾手快地救了她们,只怕她们以后也只能下那一个小坏蛋咯!”
“可不是,就是说嘛,女人好看没什么用,灭了灯摸起来都是一个样儿,还是皮实又好养的好,前两年那个穆夫人不是怀过身孕吗,结果不过是摔了一跤,竟然就滑胎了。”
“说不定,穆夫人滑胎的那次,也是穆家那个小公子做的好事呢。”
“不过是滑胎而已,女人小产多正常,要说还是穆公子在床上没什么本事,要不然,也不会拖了这么久才让她们的肚子有了动静。”
……
小二哥早就走了,一桌子的男人又开始说起了荤段子,许长恒听得无趣,渐渐地便将心思又收回到了眼前的饭桌上。
但她的心里,却还惦记着刚才听说的事情。
当初她还在春萃堂的时候,互为邻里的李家与穆家便已经互不往来了,其实他们两家一个做的是绸缎生意,一个买卖药材,原本在生意场上并不是算对手,但因着两家的老爷子在年轻的时候结过梁子,这宿仇旧恨就一代代地传了下来,两家人从不来往,四多年前的那件事让两家的关系愈加恶化,而如今,他们又为了一个戏班子而弄得人人皆知,只怕以穆老爷子的脾性,这个寿辰定然是过得不如意了。
她正心不在焉地喝着鱼汤,突然听到安川问道:“四年多前时,你还在春萃堂吧?”
那会儿她的确尚未离开,下意识地默然点了点头,但很快便又意识到他这么问的意图,试探地问道:“公子可是想听一听?”
他微一颔首,看了一眼她面前的那碗鱼汤:“方便吗?”
她连忙将手中的汤匙放回了碗中,讨好地迭声道:“方便方便。”
她记得那时是个春日,事情的起因是一只风筝。
当时,李家的二小姐在家放风筝,结果风筝突然脱了线,落在了隔壁穆家的一棵高高的大树上。当时李家二小姐刚与父母为她招来的那个女婿成亲,正是情深时,而风筝上又有两人成亲前他的题词,故而她一心想将风筝拿回来,但她又知两家的宿怨,不敢声张,便让人找一个刚入府且并未在穆家人露过面的小丫鬟去隔壁讨风筝,只当是附近普通人家的孩子。
最后,被选中的那个小丫鬟只有十二三岁,她换了衣裳,听了嘱咐,一蹦一跳地便去了穆府,而李家二小姐便在家中等着。
可她等了近两个时辰都不见那小丫鬟回来,而那只挂在隔壁大树的风筝却一直还在上面挂着,未曾被人取下来过。
最后,她担心那小丫鬟会出事,还是在暮晚时分便将这件事告知了刚刚回来的夫君,这才知道穆府的林管家不久前带着自己的孙子去衙门投案自首,说是误杀了一个闯入家门的小姑娘,而且还未找到那小姑娘的家人。
李家的二女婿怀疑那个小姑娘便是去穆府拿风筝的自家丫鬟,便带人去衙门认尸,结果正如他所猜测的一般。
承认杀人的是穆府林管家的小孙子,名唤林霄,比穆家公子唯一的儿子年长四岁,是穆家老爷亲自看中,特意请林管家将他留在穆府给小公子做陪读的。
那时,穆家还是三代单传,穆家老爷对他唯一的孙子穆呈善格外疼惜,几乎有求必应。而在穆呈善三岁的时候,林霄随着林管家来穆府玩耍,穆家老爷见穆呈善对他煞是喜欢,总是牵着他的手不肯放开,便提出了让他留下来的想法。
当时林管家似乎有些为难,因为林霄既聪明又勤奋,虽然才七岁,却已经读了许多书,是他林家少见的人才。穆家老爷似乎也看穿了他的心思,便答应说让林霄留下来做穆呈善的陪读,不必做粗活也不会入奴籍,还可以给两个孩子一同请先生,长大后也让他们一起去考科举,林管家这才欢天喜地地谢恩领命了。
可没有想到,林霄在穆府才待了三年,还未长大,便出事了。
“据说,起因是他替那个小丫鬟爬树拿风筝的时候突然摔了下来,不小心正好砸到了她,然后那个小丫鬟便一直骂人,他很生气,便在激愤之下动了手,”说到最后,许长恒有些保留地补充道,“不过,这只是外面的传言,也是林霄的一面之词,毕竟也没有其他人证。”
安川似乎对这件事极有兴趣,又追问道:“他是怎么杀人的?”
“用石头。”思及此处,她突然对眼前的一桌子美食没了什么兴趣,“若我没有记错,他应该是用石头直接砸了她的脑袋,许多下。”
“直接用石头打死人,那死者的脑袋大概已经不成形了吧。”他的胃口却似乎并未因这句话而受到任何影响,继续夹着菜,“那么小的孩子,不仅力气大,戾气更重。”
她感慨道:“是啊,不过虽然他手段残忍,但因着还不足十二岁,连牢狱之灾都免了,只缴了罚银便回去了。”
她虽言尽于此,但其实并未说完,而他替她道:“可是,若是他并非真凶,这样的结果于他而言并非是件坏事,对吗?”
她一愣,以为自己刚才所说的话已经足够公正,没想到还是被他给听出了一些端倪。
她记得,林管家有好几个儿子,也有好些个孙子,而林霄是他最小的孙子,是林管家最喜欢也是最引以为傲的一个。她在春萃堂的时候,便经常见那孩子。
他知书懂礼但生性怯懦,虽看起来聪明伶俐,但目光总是躲闪不定,很怕生人,胆子极小。其他人也是这般认为的,故而当时都不相信他敢将一个比他大那么多的小姑娘给活活打死,也都像刚才那些人一般,认为他是在替穆家的小公子顶罪,只是都不敢这种话说出来而已。
因为经常去穆府的缘故,她对林霄还算熟悉,也一直不相信他会做出那般残忍的事情。
她想了想后,道:“当时我并未去衙门听审,但春萃堂有其他伙计去过,他们回来后说,林霄承认,他用石头砸了那丫鬟十三下。”
“十三下?”安川不动声色地道,“这般清楚,不似是一时的激情杀人。”
她亦颔首,道:“但是,其他的细节他也能说得很清楚,而且前后并未矛盾或是纰漏的地方,衙门的人并未找到破绽。”
他接着道:“说明凶手行凶的时候,他很可能在现场。”
她认同道:“所以,直到现在,也都会有人认为哪怕他不是在替人顶罪,也会是帮凶。”
“依着我朝律法,年不满十二岁者,即犯杀人罪,也无须入刑坐牢,不过仍会被定罪,以后不能参加科举,也不能入仕,穆府在生意场上多年,不可能不知道此事。”他平静道,“哪怕真凶的确是林管家的孙子,其他人也会认为他是替人顶罪的。”
“但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我想,除了那个小丫鬟的家人之外,很可能已经没有人在乎真相了。”她感慨道,“虽然我当时是春萃堂的人,可也希望那个小姑娘能死而瞑目。”
他突然问:“那李家是什么反应?”
“李家老爷本来不肯善罢甘休,打算让衙门重审,但县令似是从中做了调和,他也只能作罢。”她细想着,道,“其实那会儿,李家的老爷子已经很久不当家了,他膝下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他的大女儿出嫁后,他便为二女儿招了个上门女婿,后来便将家业都交给他们打理了,家里的事情也不太插手,而李家的那个女婿似是不愿再与穆家结新仇,也没有继续纠缠。”
他淡然道:“不过是死了一个丫鬟,他们自然不会放在心上的。”
话虽是这般说的,但她总觉得他的语气里暗含着不认同的意味。
“不过,”又沉吟片刻,他问道,“穆家应该也知道那个丫鬟的来历,若人当真是他家小少爷杀的,应该有的是机会毁尸灭迹,也不必承认这件事吧。”
“原本的确有这个可能,”她亦认同,解释道,“听说林霄杀人的时候,恰好被当时穆家的几位客人撞见了。他们瞧见了有双手拿着染了血的石头一起一落像是在砸人,而且还听到了有人痛呼的声音,赶紧赶了过去,恰好瞧见林霄与穆小公子从死尸旁边跑走的背影。那么多人同时瞧见,这件事定然是瞒不住的。”
既然瞒不住,穆家找人顶罪便顺理成章了。
其实无论如今还是当时,她都不相信林霄会杀人,故而在听说那件事后她曾想找林霄问个清楚,但可惜的是他那时并不愿见她。
安川没有再说话,片刻后缓缓地抬起了眼,望向了外面大街上熙攘的人群,似是自言自语般地道:“李家新添子嗣,这么大的喜事,李家的大小姐应该会回来庆贺吧。”
不知他为何会突然关心起李家的事情,她茫然摇头,道:“属下也不知道,听说李家的大小姐与什么人私奔了,李家老爷子一直认为她败坏家风,不愿在旁人面前提起她,也不许她回家省亲,我也没有听说过她究竟嫁到了何处。”
他的目光仍看着外面,似乎能看到李府一般,声音暗含几分笃定:“这一次,她一定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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