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幕时
此时，天将蒙蒙亮，那些将落未落的星辰也暗淡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城市里陆续亮起的灯。
双胞胎还在酣睡，苏墨却已摩挲着套上了外衣，借着窗外微弱的光芒，他缩着脖子完成了洗漱。
通往一楼的楼梯是开在室外的，据说这是他那早逝外公的创意。
一推开门，三月的风夹着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
苏墨下意识的来到了一楼的后厨，前面隔出的十个平方大小的地方是他们家的小饭馆。
这个从外公那里继承来的小苍蝇馆子，也是他们一家五口生活的来源。
说是一家五口也不太恰当，苏墨从六岁那年就隐约明白，他们这一家不太正常。
至少别人家没有他这么多混乱的亲属关系。
来到厨房，父亲像往常一样，不知什么就已守在了锅炉边，炉子上熬着一大深锅的羊肉汤。
奶白色的浓汤在锅里微微翻滚着，苏墨肚里的馋虫一下就被勾了出来。
“去拿碗来盛吧，别叫你姨晓得了……”
他像枚钉子嵌在那里，分毫不曾挪动。
他所说的姨不是指后母，的的确确是苏墨的姨妈，但又的的确确担任了后母的工作。
她和老苏生活在一起，也只是生活而已。
法律上并没有第二种多余的关系。
苏墨的生母早已失踪多年，据说是和初恋的情人私奔。
他盛了满满一大碗羊杂汤放在炉边的矮桌上，奶白色的汤里撒了一大把鲜嫩的葱花，碗口都快要比苏墨的脸还大。
就这样，老苏尤嫌不够，他用长筷在锅里夹了几下，捻出几块羊肚添在碗里。
他把碗往儿子面前一推：“喏，吃吧。”
苏墨不知道父亲多早就守在这儿了，但一定不会太晚。
“不用了，我得先去店里。”
苏墨鲜少见过父亲离开炉边，很少。
他总是守着这口锅子和火炉，只有偶尔的时候，会把药送去姨妈那里。
苏墨看了眼头顶，在楼上的房间，躺着一个身体虚弱的病女人。
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病人。
他咽了咽口水，还是拒绝了这碗热汤。
“我走了。”
走了老远，苏墨还能听到老头儿的骂声。
“…自家的店还没……热乎……到上赶着去别人那儿……”
此类的话，他已经听熟了，最开始的时候还会难过，现在已经不怎么在乎了。
走了快十来分钟，苏墨停在了一家便利商店门口。
招牌已经很旧了，墙上的广告纸却新换了，玻璃门上贴着24小时营业的牌子。
苏墨轻车熟路的从后门拐了进去。
仓库里，一白胖小子正坐那儿打瞌睡，苏墨把他推醒，自己换了身衣服去货架装货。
“嗯？你来啦，那我上去休息了。”
“嗯。”
苏墨微不可闻的点头，小白胖见怪不怪。
一直到中午，店里都没什么生意。
苏墨正准备弄点什么填填肚子的时候，进来了一个秃顶男人。
他见状就要躲开，秃顶男人也发现了他的动作，一合箭步冲上来拉住苏墨。
“苏墨同学，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你的成绩上高中那是绝对没问题的！”
“沈老师你回去吧，我已经不打算上学了。”
说话的同时，苏墨甩开沈老师的手，将篮子里的爵士牌扑克码在货架上。
这东西卖的出气的快，几乎快赶上泡面的速度。
沈老师是个固执的老头，这一点他仅剩的刘海可以作证，它们总是被发胶强硬的挽留在额头上。
“苏墨啊，你的成绩很好，不读书还能做什么呢？”
他来了很多次了，从九月份开始，一直没有间断过。
“我可以打工啊，像现在一样。”
苏墨漫不经心的说道，沈老师却生气了。
“你这是在荒废自己的人生啊！你是在担心学费吗？这个你不用担心，我已经联系了那边的学校，可以学杂费全免的……”
“那生活费呢？”苏墨突然盯着沈老师的眼睛：“我总要吃饭的呀，总不能再让沈老师你出钱啊。”
他的成绩并没有好到可以领奖学金的程度，家里靠着那个小饭馆，日子过得还不错，虽然有病人，但富余下来的钱也不算少了。
“所谓的学杂费全免是沈老师您垫的吧？师母知道了怎么办？她又要发脾气了。”
沈老师家里也不算富裕，家里又有两个上学的孩子，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你…你只去读书就行了，她管不着的，她敢…她不敢的，那是我的…我的工资……”
沈老师一时结巴起来，颇有种被揭穿的尴尬。
“可沈老师你的工资这个月不是早就打牌输光了吗？而且还倒欠着一笔钱。”
苏墨指着沈老师发红的眼睛：“才刚从赌桌上下来吧？”
沈老师关爱自己的学生和他是个嗜赌如命的赌鬼也不冲突。
“……这些都比不上你的前程啊！你爸，你后……姨不让你念书，你可不能犯傻啊，对对对…”沈老师又说道：“我知道你是想读书的，不然也不会在白庞家打工了，你可不能像你妈一样犯傻啊！”
“不是这个原因！”苏墨突然红了眼睛：“我不想！我只想离开这个镇子！”
他受够了镇子上的流言蜚语。
私奔的女人是最好的饭后“甜点”，每个人都可以在言语上消遣她。
而苏墨当时已经懂事了，每一次都只能以沉默来回答。
“你妈……你妈那时候也想去念书的，也想的……”沈老师开始自责：“那时候都怪我没劝住她爸，那之后……”
那之后她就嫁给了苏墨的父亲，还是尚在学习的年纪。
“说来也好笑，那时候老张不让你妈念书的理由竟然是怕被人说偏心……”
张家的小女儿自来体弱多病，几乎没下过床，没离开过那栋小楼，自然也就没怎么去过学校，更是不认得几个字。
“要说漂亮也算不上，长年病着哪儿好看得起来啊，要说好看还是得你妈，她就是性子倔，当初刚结婚的时候，还说要宰了你爸呢……”
父亲的胳膊上的确有疤痕，小时候他以为那是杀羊时弄的，不过父亲一次也没有告诉过他原因。
“谁知道呢？”
“是啊，她性子烈着呢，瞧不起谁的，谁也瞧不起，其他人都是妒忌，所以才说你妈的坏话……对…妒忌……”
可你有时候也说啊，难道也是妒忌？
看来沈老师晚上还喝酒了，苏墨心想道。
关于母亲的事，他已经听腻了，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沈老师说了很多，后来说累了，干脆躺在地上睡着了。
苏墨把他挪到一边，自言自语道：“我不一样……我…没有那种自信啊……”
第三个月，苏墨终于攒够了一笔钱，他迫不及待的买了船票，准备离开。
开船时间是凌晨五点，从这里到最近的县城，差不多要三个小时。
水面雾蒙蒙的，苏墨的发梢也沾了水汽。
码头的人不算多，他也是其中一个。
“我知道你会来的。”
他朝角落里的黑影说道，接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爸爸。”
两人默契的来到了附近的空屋边，这里曾是镇里汲水的地方。
两人沉默了许久，老苏开口了：“外头险得很，到底不如家里，你姨也说了，不想在咱家馆子里帮忙也成的，就凑点钱做个小生意也好。”
“那个女人不是这么说的，她一定是让你把我带回去，最好除了陪着她，哪儿也不要去。”
长年的病痛已将她折磨得发疯，不能站立的痛苦，无人交流的寂寞。
即使是眼前这个她所选择的男人，也寡言得惊人。
老苏为难的闭上了眼睛，他双手插在衣兜里，表情十分煎熬，似有所动。
但苏墨接下来的话让他的动作有所迟疑。
“她应该还说了，要是我不听话，就把我处理了，像我妈一样。”
他的目光转向了远处的湖里。
“我已经找到她了。”
“谁？”
老苏一时没反应过来，忽然他明白过来：“你是说你妈……”
“对啊，几个月前就找到了，也就暑假八月十六号那天，还记得吗？”
苏墨指着书包：“全都在里面，猜猜我会怎么做？”
老苏早就想不起来了，他除了锅里的汤和罐子里的药，再想不到别的了。
“那我就更不能让你走了！”
老苏从兜里抽出手往苏墨心口扎去，那是一把闪着银光的剥皮刀。
但苏墨轻而易举的就躲了过去，老苏有些不敢相信。
“你老了啊”，苏墨说道，他是没想到父亲也会对他动手的，不过他也不在乎。
父亲的身形早已发福，动作也不如以往灵敏，甚至手也开始发抖。
他，老了。
苏墨的拳头却如雨点般砸了过去。
但，没有一下砸中对方。
老苏早已经捂住心口晕了过去，大概是过于惊吓了。
也许还有一点药物的成分，那女人常吃着的。
犹豫了很久，船就要出发了，苏墨还是丢掉了那把剥皮刀，把它从男人的脖子便移开了。
扑通一声，湖里落了东西。
苏墨背起书包，头也不回的上了船，至于别的，他再也不愿去想了。
背包里什么也没有，所谓的遗骨，是他骗了那个男人。
他没能找回母亲，她陷在屋后的水井里太久了。
苏墨看着天边渐渐升起的太阳，不禁泪流满面。
“我不能像你一样……原谅我吧，原谅我的懦弱……”
阳光如同双手抚过他的眼睛，那么炽热，那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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