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属于沈墨墨的回溯要往前倒得更远一些。
或许是因为她正在沉睡,而梦里的相对时间则要漫长许多吧。
一开始出现的是那些已经好久没听见的难听话。
沈墨墨在衣柜里蜷起身子,盖住耳朵。
慢一拍。
笨手笨脚。
迟钝,白痴,傻,愚笨,蠢货。
说话慢吞吞的。
谁愿意等你?
没生出你这种孩子就好了。
你怎么不早点去死。
“在那边要是受欺负了,也是你活该。”
十九岁的夏天。妈妈一边哭一边把沈墨墨和行李往外推,她的手背翻来覆去地,抹过青紫色的那一小块脸颊。
疼的话就不要擦啦,沈墨墨小声说。妈妈听不见,她早就没耐心听沈墨墨讲话了。她说你别回来,你不要回来了。
十九岁那年沈墨墨考上了一所综合大学的艺术系,大学不错,就专业来说并不是个好选择,但妈妈说她不能留在本地,一定要去外地,要去更大的城市,要混入更庞大的人群里。最好谁都找不见。
这一年妈妈终于和爸爸离婚了。沈墨墨在那一年大多数时候都住在画室里,回家的话就会一直挨骂,但她不会很难过。因为骂她的妈妈身上总添伤口,她就想,这家里有人过的比我还糟糕,那我有什么资格难过。妈妈一边骂一边织线,她织几百条几千条透明的丝线黏住沈墨墨,然后像操控木偶一样操控她的人生。沈墨墨也不会很难过,因为她是呆瓜,靠自己什么都办不成。
如果没有妈妈的话,她就是废物。
可是飞机落地后就再也没有妈妈了。
十九岁的沈墨墨来到暖和和的大城市,人流攒动,几乎要倾覆她狭小的世界。她摇摇欲坠,抬起下巴张大嘴巴,城市的阳光被玻璃不断折射,在吵闹的天空上飞啊、飞啊,然后掉进了沈墨墨的嘴巴里。
世界原来这么大。
沈墨墨突然低头盯着脚尖。
但是我却好小好小。
来到大城市的第一天,沈墨墨正式命名了自己的日记:《呆瓜大冒险》。呆瓜是妈妈和别人说出的那些难听的话里,沈墨墨觉得最可爱的一个。被骂呆瓜的时候,她会比其他时候要开心好多,呆瓜被她放在了词语的金字塔尖,被她奉为夸奖。
可惜这个城市里的人似乎不会说呆瓜这个词,不管是教室里的大学同学,老师,还是寝室里的室友,店里的店员,他们都比沈墨墨个子高,显得成熟。他们不会像妈妈一样说难听的话,也不会故意刁难她,戏弄她,大学生活让沈墨墨很满足,她时常挂着傻笑,完全忍不住。
但她其实不晓得自己笑起来到底是什么样子,是不是看起来更蠢了?担心这点的沈墨墨就跑去照镜子,这时候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她就用手指戳着嘴角,硬是挤出一个笑——“哇!”丑到自己了,沈墨墨连忙放下手。
自己都觉得丑的话,看来以后还是不能多笑。
小时候的素描老师曾说沈墨墨虽然笨笨的,但对美的感觉非常敏锐。沈墨墨至今都记得听到这话的妈妈紧了紧她的手,她想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妈妈坚持要她学画画,因为她认为这是自己的唯一优点。
她想素描老师说的一定对,不然她怎么能考得上大学?沈墨墨边想边匆匆往前走,这一天和接下来的几周她都忍住不傻笑,嘴角绷得紧紧的,非常辛苦。
直到有一天有人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沈墨墨一抬头就看见那位学姐的一刀切短发在眼前微微摇摆,学姐歪歪脑袋,她翘起一边嘴角问:
“沈墨墨,你怎么不笑了?”
沈墨墨张张嘴,半天说不出来话。食堂里人不是很多,这位学姐从什么时候起坐在自己对面了?她的宫保鸡丁还没吃完一半,学姐的餐盘已经干干净净。她早就吃完了,然后就一直看着自己?
“你该不会又忘记我是谁了吧。”
学姐困扰地撑住一边下巴,她翘起二郎腿,颇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
沈墨墨猛地摇头,但又觉得撒谎不好,所以最后还是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这也是沈墨墨的老毛病了,以前她想出一个办法让自己不那么难受,那就是刻意不去记对方的脸。一百个陌生人说到底也只是陌生人,但一百张在记忆里留下痕迹的脸庞,累积下来的恶意似乎要更加具体。可惜这招对妈妈没用。
久而久之沈墨墨就有些脸盲,说是脸盲,不如说是她的大脑根本没有训练过如何记住人脸。直到今天她也才勉强记住室友的脸,至于面前这个学姐,她唯一能想起来的就是:
“我记得……你是人很好的学姐。”
还有就是,好像是大三的学姐。这点沈墨墨不确定,所以就没有说出来。那位学姐闻言忍不住笑了一下,听起来好像没有不高兴,沈墨墨鼓起勇气去看她。
学姐算不上大美人,但沈墨墨很喜欢她带来的氛围:舒适,令人放松,像风一样轻快。入学第一天的时候就是这个学姐帮自己办理的手续,当时学姐是协助新生入校的志愿者之一。
不仅如此,在她们交流的时候学姐似乎看出了些端倪,于是主动带沈墨墨逛了一圈校园,最后带她回到宿舍。要不是学姐最后有事离开,沈墨墨估计自己会感动得边哭边跪在地上揪着人家裤腿对她说谢谢。
尽管如此还是没能记住她的名字,倒也不是不想——嗯,也许就是不想。
记住的话,是不是就能算朋友了?是不是擦肩而过的时候,都得主动打招呼了?沈墨墨脑子里塞了一堆自己从没想过更没做过的事,挑战似乎太大,她就下意识不去记住人家的名字。
但今天似乎躲不掉了。
那位学姐竖起食指,缓缓张嘴,发出很清晰的两个音节——
/
苏昕。
段若溪看见来电显示上的这两个字就有些不自在地抓了抓喉咙,指甲在肌肤上留下很浅的红丝,她想了想还是挂了电话,没给苏昕质问自己的机会。
车子缓慢向前滑行,她是从家里出来的。几乎可以说是逃出来的。
段若溪一开始甚至想雇人去把衣柜门锁打开,但最后她还是决定估算一下沈墨墨的睡眠时间,在一片安静的时候开了门。
她蹑手蹑脚进了卧室,抻长胳膊开掉柜子的锁——接着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弹开身子,落荒而逃,生怕能够听见什么声响。
可能是这辈子最狼狈的时候。
段若溪抓了把头发,苏昕的名字又显示在屏幕上。没完没了的,段若溪索性要接,结果电话自己断了。
沈墨墨估计到家,回了苏昕的消息。
段若溪立刻这么想道。
苏昕大概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不然她早就提刀杀上门了。她应该只是知道前些天的那几通电话,也知道沈墨墨状态不好,所以才会时隔多年打来电话。
有时段若溪觉得苏昕这人很有意思。她明明是那么讨厌自己——也许比沈墨墨还甚,但她不会删除自己的联系方式。她只是冷冷地和自己隔开距离,然后默默观察,再把身边的沈墨墨看得牢牢的。
段若溪打开车窗,傍晚的余晖洒进车内。她还没想好去哪,就叫司机先开到机场,到时候再开回来。这样路途漫长,高速路也不能随便下车,适合逼自己冷静。要冷静,更加冷静。
要冷静得不去思考任何有关沈墨墨的事——
——啧。
她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段若溪又不由自主地想起昨晚的沈墨墨。沈墨墨单身,很明显,她如果和苏昕在一起了,段若溪从她嘴里听见的第一件事就会是这个。沈墨墨藏不住东西。
所以她很惊讶。如今她早已离开,那两个人没了任何阻碍,应该很快就在一起了。至少段若溪是这么预料的。
毕竟当年沈墨墨先喜欢上的人本来就不是自己。
想到这里,段若溪靠在座椅后背,她又有点想抽烟了。
/
“苏——昕——”
那位学姐又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她认真看着对面的沈墨墨,沈墨墨点头如捣蒜。
苏昕、苏昕……苏昕,苏昕!
沈墨墨在心里跟着她念,然后她点点头,表示自己真的记住了。
不光记住了,还觉得这个名字有一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可能是寝室里,可能是教室里。怎么感觉,在哪里都听过?
苏昕学姐是个名人?
“这次就先放过你。如果我下次遇见你的时候还答不出来,那就该给点惩罚了。”
苏昕抱起胳膊扬眉说道,沈墨墨于是更加用力地点头。就算是这种时候,沈墨墨的嘴角也下意识绷得紧紧的,生怕自己一咧开就开始傻笑。苏昕看了看这样的她,又看看周围逐渐空荡的食堂。
好,没什么人在。
苏昕忽然站起来,单脚跪在椅子上,然后俯身伸出手臂,食指一戳。
“啊!”
食指准确戳在对面的沈墨墨嘴角,沈墨墨下意识松了口,这下可前功尽弃了,沈墨墨傻乎乎笑起来,眼睛弯弯,牙齿洁白。
“对嘛,你不笑的话,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苏昕站好,插着腰显得很满足。沈墨墨虽然是笑着的,但眉毛却皱巴巴,她说:“可是,我笑起来丑。”
“谁说的?我就觉得很好看。我巴不得你天天笑得跟个傻子一样,我偶尔看见就会觉得心情很好。”
苏昕单手拎起背包,走过来捏了捏沈墨墨的脸颊。她看起来更加满意了,临走前还不忘又加上一句“以后不许不笑”后就离开了。
只剩下沈墨墨愣愣地坐在那,低头看着自己那一盘宫保鸡丁。菜都凉了,戳半天也没了胃口,最后食堂只剩下了她一个人,沈墨墨才慢吞吞从书包里拿出纸巾,抽出一张擦擦眼泪。
苏昕学姐是一个大好人,大大大大好人。
沈墨墨又抽出一张纸巾。
就是审美可能有一点奇怪,我怎么会好看呢?可是,没关系。因为其他人都是陌生人,只有苏昕学姐有名字,有脸庞。所以,只要她觉得好看就够了。
沈墨墨最后一次点头确认了什么,然后她起来收拾餐具准备离开。就在她步伐轻盈地走出食堂时,她估计怎么也不会想到几天后自己又会记住一个人的脸庞与名字。而且不用好几次,只用一次,她就狠狠记住了对方。
说实话,想不记住都难。
毕竟就在沈墨墨面前,一尊石膏雕像开口说话了。
无数人低声惊叹,只有沈墨墨动弹不得。
数十个同学围绕着那人埋头苦画,只有沈墨墨在不断重画那张脸。
她越画越觉得画不下去,纸面上的笔触逐渐混在一起,再也擦不掉。
她像一辈子都活在洞穴里的低等动物,认为墙壁上的影子就是认知的全部世界。有一天枷锁松弛,她得以挣脱,便循着阳光走过长长的隧道,最后头晕目眩地迎接了美丽耀眼的地上世界。她呆在那里久久无法回神,脑子里只得不断盘旋着雕像方才说出的那个名字。
段若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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