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怕高
“我不同意!”
卫弯弯似梦似醒,耳边隐隐约约听见妇人尖利绝望的哭喊。
接着,是一个男人淡淡的声音:
“蕙娘,不要胡闹。”
“卫枢你混蛋!那是我们的女儿!”
妇人的声音愈发尖利绝望起来,刺地卫弯弯本就迟钝的脑袋一阵生疼,她睁开眼,透过云鹤纹妆花纱帷帐,看见帐外两个剑拔弩张的身影,一个高大,一个娇小。
那是她的爹娘。
卫弯弯手无力地撑着床,慢慢坐起来,张口叫了一声娘。
可她还在病中,这一声即便用尽力气,也实在没多大声儿。
沉浸于悲伤绝望中的妇人并没有听到女儿那细弱蚊蚋的声音。
倒是卫枢,敏锐地往床帐内看了一眼。
“醒了?”
男人撇下妻子,朝女儿走来,不过也只走了几步,在离床数米远的位置便停下,对帐内的女儿道。
卫弯弯“嗯”了下,声音依旧微弱。
按规矩,她应该起身整衣,起码不能这么坐没坐相,可她此时实在没力气,也没那心情,况且——嗯,想必她爹也不会在此时挑她这个刺儿。
程蕙娘急忙走上前,一把撩开帷帐,抱着卫弯弯哭了起来。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还病着啊!卫枢你个王八蛋!”
滚烫的泪落在卫弯弯额上,顺着脸颊流到嘴角,又咸又涩。
卫弯弯费力地抬手,抹去了嘴角的程蕙娘的泪。
可还是有源源不断的泪落下来。
好似要把卫弯弯没哭的份儿,也一块儿全哭了。
“娘。”她喊了一声。
程蕙娘哽咽着应了一声,旋即哭地更狠了。
卫弯弯有气无力:“娘,别哭了。我现在,没力气、安慰您。”
程蕙娘哭声一顿,愣愣地看着卫弯弯。
卫弯弯却没有再看程蕙娘。
她缓缓仰起头,克制着身体的不适,对着数米外那个人影,恹恹地、却也声音清晰地唤了一声“爹”。
然后道:
“我接受,您的安排。”
-
虽然卫弯弯松了口,但总不能送个病人过去。
卫弯弯倒也不是什么大病,前些日子变天,染了风寒而已,好好养着,不出四五日也就好了。
但卫家现在火上眉毛,哪里还能等上四五日。
这边卫弯弯一松口,外边便叫来了大夫。
大夫给卫弯弯把了脉,片刻后,写下龙飞凤舞的一剂药方,道:“熬三碗药,隔一个时辰喝一次,明日烧便能退了。”
说罢,看着那帷帐内小小似孩童的身形,到底没忍住说了一句:
“若是不急,倒也不必下此重方,慢慢养着更好。”
虎狼之药好得快,可也伤身体。
这还是个小姑娘呢。
程蕙娘的泪似已哭干了,在一旁愣愣地没有答话。
卫枢对大夫笑笑,示意下人奉上丰厚诊金后,将人送了出去。
药很快熬了出来。
卫弯弯喝了满满一碗,药效很快便起来了,卫弯弯只觉得又热又困,她想睡觉,可又睡不安稳,因为每隔一个时辰就又要起来喝药。
终于,三碗药喝完,卫弯弯总算能安稳地睡过去。
睡着后,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一栋大宅,一个小娃娃出生了,从皱巴巴的红皮猴子,到白嫩嫩的莲藕娃娃,金尊玉贵,钟鸣鼎食,长辈宠爱,仆从如云,真真是叫人再羡慕不过。
一眨眼,莲藕娃娃长成小姑娘。
再一眨眼,大宅上方的天变了。
金崩玉碎,大厦倾圮。
小姑娘孤身一人,茫茫然站在废墟中央。
她想逃。
然而,无数张熟悉的面容被压在断壁残垣下,伸出带血的手,仰着带血的脸,向她求救。
“救救我们。”
“救救卫家。”
……
卫弯弯睁开了眼。
时值子夜,四下寂静,只有寒虫有气无力地叫,哦不,还有幽幽的啜泣声。
她抬头,就看到床前程蕙娘通红的眼。
程蕙娘守了卫弯弯半宿。
从卫弯弯喝下第一碗药,到反反复复入睡、被叫醒、喝药、再入睡,卫弯弯折腾了多久,她也就跟着折腾了多久,一步也未离开,乃至卫弯弯都睡去了,她却仍旧没睡,只守在床边,痴痴地看着女儿的睡容。
卫弯弯幼时,喜欢双手抱着膝盖,像小猫一样弯起腰抱着自己睡觉。
由此才得了弯弯这个名儿。
后来程蕙娘听人说,这样睡对腰不好,还说卫弯弯之所以一直长不高,也是这么睡的缘故。于是便压着卫弯弯,好不容易才矫正过来。
可这会儿,她又睡成了小猫一样。
双手抱膝,腰背蜷缩,整个人蜷成了圆圆的一团。
脸蛋上还带着余热未退的殷红。
程蕙娘看着,本以为已经干涸的眼泪便又止不住地流。
直流了半宿。
所以,卫弯弯一睁眼,就看到红眼睛兔子似的亲娘。
她有点头疼。
她是真没力气安慰她了呀。
高烧几乎带走了她所有力气,而要安慰她娘,那可不是几句话就能结束的。
不过,这次,程蕙娘似乎也看出了卫弯弯的无力。
一见女儿睁开眼,她便狠狠一把抹掉脸上的泪,然后,一开口就说了句让卫弯弯震惊的话——“男人都是狗东西!”
程蕙娘恨恨说着,通红的眸子似有火要烧起来。
卫弯弯毫不怀疑,若是眼前站了个男人,她娘眼里的火怕是会把那男人给烧成灰。
包括她爹卫枢。
哦不,应该说,尤其是她爹卫枢。
“娘。”卫弯弯叫了一声。
她觉得自己用了很大的力气,但叫出声才发现,跟只病恹恹小奶猫似的,要不是夜深人静,怕是自个儿都听不到。
好在程蕙娘听到了,忙放下怨恨,看向女儿。
“娘,您别冲动。”卫弯弯慢慢说着,说完,又累地喘了口气。
唉,这病地可真不是时候。
程蕙娘见状,眼睛一红又要哭。
好歹忍住了。
总不能再让女儿拖着病躯安慰。
她忍住泪,俯身给卫弯弯掖掖被角,又像拍小娃娃似的给她轻轻拍着,给她唱小时候哄睡的歌谣,好似卫弯弯还是个几岁小娃娃似的。
卫弯弯长得矮,骨架小,看着倒的确还像个娃娃。
可卫弯弯自然知道,她早已不是了。从卫家做出决定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有当小娃娃的资格。
程蕙娘更知道。
可人总要适当麻痹自己。
不然日子怎么过。
哄了一会儿,卫弯弯依旧没睡着。
程蕙娘的哼唱声便渐渐弱下来,及至于无。
然后突然冒出一句:
“囡囡,你别觉得娘刚才的是气话。”
卫弯弯眨眨眼,看向她娘。
程蕙娘眉眼怔忡。
“男人都是狗东西、贱骨头。”她幽幽说道。
“得不到的,千方百计想得到;得到手了,又不爱惜。你不能全顺着他,又不能全逆着他,你得一直吊着他,跟拿肉骨头吊着狗似的,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得叫他哪怕闻了别的味儿,跑出去吃屎了,也记着你这儿还有块肉骨头没吃到。”
“这样,它才会叭叭儿地再跑回来。”
程蕙娘说地认真,卫弯弯却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程蕙娘愣了,看着女儿:
“你不信?”
卫弯弯摇头。
信,她怎么不信。
就凭她娘微末之身,却稳坐她爹这个世家长子、差一步便成了内阁首辅的男人的正妻多年,且后院无一通房侍妾,唯一一个庶子还毫无存在感整天夹着尾巴做人……这等手段,京中可是有许多夫人小姐都羡慕呢。
打小儿,卫弯弯便被羡慕的话说得耳朵起茧子,甚至还有出嫁前的小姐妹偷偷向她请教,以为她得了她娘的什么真传。
可卫弯弯懂个球啊。
卫弯弯什么都不懂。
哪怕这会儿她娘耳提面命掏心掏肺地教,她也只觉得她娘的用词有趣,于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程蕙娘无奈,点了点女儿额头。
“你呀。”
程蕙娘以前不急。
毕竟女儿跟她不一样。
她女儿是世家千金,是权臣之女,只要她爹卫枢还在,等闲人家,谁敢欺负卫枢唯一的掌上明珠?
所以,孩子还小不懂,程蕙娘也不勉强她。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啊。
程蕙娘郁卒地叹了一口气。
谁能想到。
原本卫家支持的、看着最有皇帝相的魏王费拉不堪,原本无人在意,仿佛犄角旮旯蹦出来的秦王却夺了皇位。
本来想着新皇登基,卫枢迈出最后一步,就要成为最年轻的内阁首辅。
这下,却是直接连身家性命都捏在了别人手里。
还连累地她的女儿……
想到这里,程蕙娘的眼睛又红了。
想想女儿要被送给的那杀神,程蕙娘心里又有些不安。
程蕙娘自诩看透了男人,尤其与卫枢那种狗男人相处二十年,更觉得已经看穿天下男人,可是——她接触的男人,都是出身良好的世家文官子弟,再怎么样,也不会动不动就杀人。
可卫弯弯要去伺候的那个——
那可是半个月便屠了半个京城的杀神啊!
程蕙娘隐约听说,这次之所以魏王事败,秦王功成,便是那杀神起了大作用,若没有他,如今究竟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这样一个人,在秦王摇身一变成新帝后,自然也就水涨船高,手握无上权柄,杀人便如同吃饭喝水。
短短半月,京城人吓唬小孩子便从原来的“再哭老猫猴叼走你”,变成了“再哭杀神抓走你”。
这样一个屠夫。
任你有千般本领,没等使出来便头颅落地,又有什么用。
但正是如此,才更要教女。
她的女儿,还这么小啊!
程蕙娘心急如焚,只恨时光太短,说话太慢,不能把半生感想体会统统塞到女儿脑子里,只得絮絮叨叨、想起什么说什么。
“你得让他为你折腰……”
“骨头再硬、再强的男人,只要还惦记着吃肉,只要还记着你的好,他就会跟狗一样朝你摇尾巴,你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恩荣宠爱,身份地位,唾手可得……这就是咱们女人的好处……”
……
让做什么做什么?
那她娘让她爹不要把她送人,她爹怎么不听呢?
卫弯弯心里想了一下,但也就是想一下。
她才没力气反驳她娘,也根本反驳不了。
程蕙娘的声音又快又急,有些尖利,不复以往的温润柔媚,但卫弯弯将其当成催眠曲,听久了,倒也习惯了,甚而慢慢在这尖利的噪音中生出睡意。
都快睡着了,又猛然惊醒。
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娘,先停一停,这个,有空帮我送到清安坊。”
程蕙娘话声一停。
接过女儿手里那张皱巴巴的纸,又一想卫弯弯的话,不由愣怔,“你——”
卫弯弯竖起手指摇了摇。
“没私定终身,没私相授受,总之,八字没一撇呢。我就是,道个别。”
跟曾经看好的未来过日子合伙人道个别。
程蕙娘愣怔片刻,随即心里更苦。
以往她还看不太上清安坊那个,有心阻拦女儿与其交往,但如今看来,清安坊那个再怎么差,也比那杀神强啊!
因为这出打断,程蕙娘又伤心起来。
一边谆谆传授驯男心得,一边断断续续地抽泣。
催眠效果倒是奇佳。
这次,卫弯弯真睡过去了。
睡着前,她迷迷糊糊地想着:
其实有句话,她娘说的还挺对。
如果死不了的话,就得想个法子,让那个杀神为她折腰,哦不,弯腰。
毕竟,听说那人长得很是高大。
而小矮子卫弯弯有个不为人知的怪癖。
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怕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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