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星火
这里非常安静。比阴海还要安静。
他们两个人走在长长的台阶上，不知道阶梯尽头会是什么。
这楼梯这么高，直直地通入了建筑正面的大堂。
大堂修建得富丽堂皇，很有暴发户的味道，到处都是晃眼的金色——这些信协的人审美可真不怎么样。
“镀金的。”林潇扣了两把大堂正中的雕塑，依旧觉得这很晃眼。
白墨看着大堂正中的雕塑，很不懂这是什么，只觉得这样的艺术对于人类来说有些超前了。太超前了。
那是两颗巨大的……球？
原谅他第一反应是猫蛋蛋，可这真的很像。这上面还有一些青筋似的纹路，再往上还有一些更细小的纹路，更靠上的地方就看不到了。
“这是当代的生殖崇拜吗？”白墨不解，他看向林潇，林潇在一旁敲敲打打，像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机关。
“天知道。”林潇皱了皱鼻子，这年头什么信仰的人都有。崇拜什么的都有。但他宁可去崇拜金钱，也不要崇拜两颗蛋蛋。
“那边有壁画……我去看看。”白墨转了过去，看到球球雕塑的根部还有些条状物，大概是神经什么的东西，这可真是恶趣味。
壁画倒是很有当代精细高清的感觉，白墨看过去，第一眼就愣住了。
“阿潇……”他叫他。
林潇遥遥地问道：“怎么了？”
白墨不说话了，他陷入了某种诡异的沉默。林潇奇怪地看过去，白墨正死死盯着壁画，看样子简直想把这玩意儿吞了。
林潇走到他身后，意识到这壁画可真是集人类残害同类的想象力之大成。
而不幸的是，这些画面里的主角是自己。
他认得出来。太好认了，那些特征……异色的眼睛，长头发，还有那道疤。
他面无表情地看完了大概有快一百张壁画图片，其间大概画了有几十种各不相同但都会令人极为痛苦的刑罚方式，并注以详尽的文字描述与解释。
他看到最后一张——不，其实那是第一张，就是那个手术。那个该死的天杀的手术，摘掉了他的眼球。他几乎能回忆起那种从昏迷中醒来眼前却仍是一片漆黑的绝望，这记忆让他脊背发凉，身体也忍不住绷紧。
白墨站在距他一臂的位置看他，不知道这时候适不适合靠近，还是说离得再远些才好。他拿不准。
他知道林潇不会是喜欢把狼狈的一面叫人看到的类型，但又忍不住担心，最后只能停留在这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林潇沉默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过了会儿他转过身看向白墨，表情阴沉得要命，像个被激怒了的亡命徒。
“我要把这座城沉了。”他的语气非常肯定。
“我帮你。”白墨回忆起刚刚在墙上看到的那句“痛苦创造神明”。
去他妈的痛苦。去他妈的神。
他们怎么能做得出这种丧尽天良、丧心病狂的反人类行径，还做得如此大言不惭、高高在上？
他回头去看那两颗“球球”，现在他清楚了，那是两颗眼球。
“移动城的核心程序通常都在地下。”白墨看向林潇，对方的表情阴森又可怕，他看到黑暗处蠢蠢欲动的影子，“我们需要下去。”
“那边有电梯。”林潇指向雕塑后方的位置，他的愤怒并未彻底盖过理智，他询问地看向白墨，他知道对方不喜欢电梯。
“我们走。”白墨果断拉过林潇的手腕，他意识到对方绷得很紧，像是稍加用力就要断裂的弦。
他没有办法。他只能尽可能放轻力气，摩挲着对方的手腕内侧，希望他能平静一点儿。人在情绪激动的时候容易伤到自己。
林潇没有反应。他感到某种长久以来被粉饰得稍显完整的尊严一类的东西现在碎得很彻底，他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过这东西，这世界有那么多人——真该死！
某种灼痛被点燃在他的骨头深处，很难压抑住。
他想要毁掉点什么，去发泄一些怒火。
白墨站在一旁，放下了拉着对方的手。他轻轻地深呼吸了一下，盯着自己面前的人。
这里很狭窄。他想着，无意识地咬了咬嘴唇，逼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面前的人身上。他很清楚自己现在不在储物间里，但不明白为什么仍抑制不住心底疯狂生长的恐惧和焦虑，好像下一秒水就要渗进来了。
电梯始终显示“正在下行”，但他总觉得电梯已经停住了。是幻觉吗？
不。不能这样。不能失控。
至少不能在这种时候——
林潇一把按上了开门按钮。
白墨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居然变得异常急促。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不知道。
门打开的瞬间，四处的阴影死死地拽住了正要往电梯里冲的……某种东西。称之为东西，是因为他们并不像人。
他们赤身裸体，张牙舞爪地试图抓住什么，肢体扭曲得不成样子，还在不停地痉挛。头发都掉光了，手脚指甲扭曲发紫，像恐怖片里的丧尸。
白墨恢复了呼吸，抬眼看向电梯的楼层显示。他们只下降了一层，电梯就死活不肯向下走了。
影子将那些东西一样的人包裹、撕碎、丢弃，然后林潇走出了电梯开路，白墨莫名地被自己脚下的影子拉出了电梯——谢天谢地。他真的太不喜欢这种电梯了。狭小又封闭，金属质感，太容易让他想起自己死去的地方。
说是开路，白墨觉得林潇其实也没怎么多加思索。他已经气疯了，他甚至可能忘记了自己身上有限制器的这回事，而白墨甚至完全无从制止，他知道怒火中烧的人是什么都听不到的，他们不想听。
那层儒雅、易碎又平淡的外壳被剥离开来，露出那之下神经质、疯狂又冷酷的内里，一个锋芒毕露的亡命徒，造成一个活生生的人间炼狱。
五分钟后林潇停下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
这层楼被清理干净了，而他看起来像是刚经历了几场惨案。
白墨谨慎地凑过去，电梯门在他身后合上了。他试图在口袋里找一些纸巾，还真的让他找到了，于是他去帮林潇擦脸，顺便分了对方一些纸擦手。
“我感觉好多了。”林潇深呼吸了一下。他确定自己好多了，即便限制器在疯狂地向他的身体里扎根，搞得他看起来像是在七窍流血一样。
白墨注意到林潇的后背在渗血，一条血线沿着他的脊背透出了薄薄的衬衣，他绕过去，想撩起来看一看，或许帮忙擦一擦，止止血什么的。他现在也只能做这个了。
“可能会有点吓人。”林潇的声音干涩地响起。
白墨把衬衣撩起来，不确定地问道：“这是……骨头吗？你的脊椎？”
白色的骨质物质透出了林潇的脊背，像是脊骨生长崩裂了皮肉。
“不是我的脊椎。”林潇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半死不活的，“这是猎神的骸骨……做出来的一些东西。非常简单粗暴的控制器。”
那他本身的脊骨去了哪里？
白墨缓慢地放下了衬衣，好像这样对方就能少疼一点似的。
猎人公司真的就他妈的完全不正常。这个地方……信众协会也不正常。这他妈的世界上就没有正常的地方可以给他们呆了吗？
“你在发抖。”林潇提醒他。通常白墨会试图控制，尝试着微笑或者别的什么，总之是他们这类人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好一点的行为，可他这会儿好像连这种力气都没有了。
“我知道。”白墨攥着自己的手，很难控制这种颤抖。总是会有这样的时刻，明明知道自己这时不该崩溃，明明反复告诉过自己没关系不要紧，但焦虑仍会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我只是——我不知道……你看起来很疼。”
“猎人公司对于刑罚之事的想象力远大于信众协会。”林潇试图让自己看上去轻松一点，“信众协会现在更发达的技术是意识掌控。很难判断这两个哪个更可怕，但我想是后者。前者只会让我疼，而后者会让我认为我热爱疼痛，或是让我至死都认为自己是条狗。就这一点看，我想我会疼是好事。”
“是的。很可怕。它们都很可怕……它们都不该存在的。”白墨神经质地用纸巾擦手，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但他意识到这里是安全的，他可以说一些实话和真相，他不必隐藏，“我刚醒过来的时候……大概是六年前。”
尽管他知道林潇的房间里没有监控也没有窃听，但那种感觉不一样。那仍是被什么东西牢牢笼罩的地方，有些东西他难以启齿。而这里是怪物的猎场，一个混乱、荒谬又不稳定的地方，却给了他莫名的安全感。
“某种程度上你很幸运。四年前公司研发出了只要怪物苏醒就会被定位的技术。”林潇这时候是真的觉得他很幸运。
“然后我去了信众协会。”
林潇唾弃几秒钟前的自己。他想收回那句幸运的话。这是天大的不幸。
“这很蠢，我知道但是……我当时不知道。我成了个怪物，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我好饿，我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想猎人公司既然是猎人就会猎杀怪物，我才刚死过一次，不想这么快又死一次，于是我去找了信众协会。”
林潇看向他的眼神近乎怜悯，那种带着希望被绝望扼杀的落差感会令人崩溃。
“然后我被装了那个……什么意识矫正器，简直是噩梦。我的一切情绪都可以被人知道。我花了五年时间适应它，适应他们……我不想被‘矫正’，被改变，我装成他们希望中的样子，连同思想一起，我甚至常常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了……”白墨说起这些事，感到恍若隔世，但痛苦却总是那么真实，“于是我成了那座小城的‘神’。然后我将它沉入了大海。”
“西区302移动城【水母】？”
“对。”
“一部一二队被派去调查了那座城，去的时候已经坠毁了，因为它我们才发现你的存在。”
白墨愣愣地看着对方，难以置信他们或许曾擦肩而过。
“感觉好点了吗？”林潇看着他的手，“我想应该好点了。”
白墨笑了：“这话该我问你。”
“我好多了。我现在没那么想毁灭世界了。”林潇半开玩笑道，他擦了擦又流出来的鼻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他根本一点儿也没有好起来。他像被迸溅到这片土地上的星火，不管不顾地，要把这里烧掉，烧干净才算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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