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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宫门(二)


小芾昨儿个就把今日的活儿同别人调换了,就坐在屋子里守着一个包袱,等着她们瑶华殿放人。

        她也不知现在到底是何心情,反正是有点复杂。

        焦灼了许久,晌午时终于轮到了她们。小芾便跟着知道路怎么走的姐姐们快步走向宫门,她们在宫门只有一刻钟的时间,加上找人的功夫,小芾今日能不能见到人还另说。万一她家里根本没人来呢,一想到这个小芾便有点丧气。她占了人家的身子,满心愧疚,总想着补偿一二。

        眼前陡然出现比宫墙高上许多的城楼,小芾还楞了一下,她并没有进宫时的记忆,这些对于她来说都是新鲜事物,没见过的。但她掩饰的好,又没什么人在意她这种小人物,便也揭过去了。

        已快到正午,虽是又一年初秋,但太阳的兴头儿仍是足得很。小芾迈出宫门去看着眼前凑成堆儿的人,完全不知道父母在哪里。

        “芾儿!”

        好像有人叫她,小芾回身看,三口人,应该是她的父母,或者再加上一个她的弟弟。小芾还未迈开步子,这三人就已经冲过来,其中她的娘亲更是抱着她不松开,“我的芾儿,我的芾儿!”

        小芾不知怎么办,只得先安慰娘亲,听着她娘絮絮叨叨,小芾也算是进一步了解了她自己的情况。好一会儿她娘才停了下来,小芾急忙开口道:“我只能出来一刻的时间,在外面也呆不了许久,爹娘放心,女儿在宫里过的挺好的。”

        李家夫妇一听这话心里更是酸涩:“要不是为了让你避开那钱家少爷,爹娘怎舍得把你送进宫去做那伺候人的活儿啊。咱们一家人过的和和乐乐的,穷了点但好歹一家人还在一起,如今你未及笄便与我们分离,爹娘心里痛啊!”

        小芾眼眶更是莫名胀痛,这不是她的父母,但即便是陌生人也能感觉到眼前这对夫妻的痛苦和懊悔。

        “娘,这是我攒的银钱还有在宫里换的一块儿料子,你拿回去给洵儿做件衣服,银钱也不要舍不得用,你和爹买点好吃的养养,再给洵儿补补身子,他就差我四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时候可不能亏了。”

        话音刚落,不知她哪一句话又触动了眼前人的心,小芾又被抱住了:“娘后悔了啊,当时若是把你早早定给其他人家也好过这一年只见一次面啊!”

        “娘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在宫里可没有受委屈,贵人们都很和善,你见我养的这样好便知晓我说的不是假话。之前的事儿我却是不大记得了,进了宫当差的时候不小心得了风寒,从那过后我便忘却了许多的事儿,不过我现在不是好的很吗?”生病当然是借口,她进宫以来还未曾生过病。

        “身子可大好了?银钱你都拿回去,宫里花销大,我们有手有脚,家里也有田地,不至于用你卖命的钱维持生计。”她爹一开口,小芾便知道这是个老实的汉子。

        “银子我是拿出来了就万万不能再拿回去的,爹娘若是真让我安心就仔仔细细的用了这钱,我牵挂的也只有你们了。”小芾扭头看着这个只到她肩膀的弟弟,或许是血脉的牵绊,她脸色更加柔和:“洵儿读书是明理的,一定要坚持读下去,不管是考取功名还是日后寻摸个生计都是有好处的,姐姐还等着被放出宫后洵儿给我养老呢。”

        “姐姐……”他印象中的姐姐早已模糊,只隐隐约约记得自己之前是有个不甚亲近的姐姐。叫了这两个字他便再也开不了口了,仿佛被糖浆黏住了嘴,但又没有糖那么甜。

        小芾应了一声没听到他后面讲的话便被娘亲截了过去:“包袱我们拿着,但这个包袱你收好,里面还有一些零嘴儿你解解馋。”

        “好,我知道了。”

        “要与人和善一点,咱们安安稳稳等到出宫的日子,到时候爹娘来接你。”

        “好,我等着爹娘来接我。”

        “咱们不图什么大富大贵,你全须全尾的比什么都强,行不行?”

        “行,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突然一声锣响,振的每个人的心一颤,似是知道要分离,下次见面是一年以后,小芾她娘又开始抹眼泪。小芾也有点难受,但还是笑着说:“爹、娘、洵儿,我该走了,宫里规矩大,明年这个时候我还能出来呢,咱们还能再见呢。”

        “好,好,还能再见就好,好……”眼见娘亲颤抖的嘴唇已然说不出话,她爹便接上话茬:“别担心我们,家里赁了地有收成,是口饭我们就饿不死,你好好的,我和你娘就好,记得啊。”

        “记得,我好好的。”

        宫门口的侍卫开始催促众人回宫了,小芾也不得不顺着人往里走,这时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喊她:“姐姐……”

        小芾扭头,看着突然满眼泪水的弟弟,身体里的血液蓦然沸腾起来。对他笑了笑,冲着他说了一句好好读书却没发出声音,原来不知不觉间她也早已热泪盈眶。说不出话就只能挥挥手,宫门越关越小,门两边的人都追着两扇门之间的缝隙跑,最终关上宫门后就不能再哭了。关上宫门的自己就不是你自己的了,小芾抹干净眼泪,顺着小路回瑶华殿。

        她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虽然她是占了人家身子,但“小芾”也因为她的到来而活下去了不是吗。

        小芾还在路上缓缓平复心情,又是一列人马奔跑着呼啸而过,紧接着就听到一个尖锐破败的声音:“都给洒家跪下莫动,禁军老爷可不管你是哪宫的人,谁要是现在触了霉头可别怪洒家没提前言明。”每一个字说得都清清楚楚的,话里话外蕴含着的威胁却像是一道催命符。

        小芾闻言立刻紧贴墙根跪伏在地,心里想的却是幸好宫门已关,要是此等情景被家里人看到,还不知怎么担心她。

        也不知那波谲云诡之处谁又惹怒了谁,总归受罪的还是她们。

        小芾眉眼低垂看着自己的手,在宫中将养了两年,虽一直做粗活,但仍比初来乍到时白细许多,薄薄的茧让她触摸东西时总要反应一会儿才晓得材质为何。这样一双普通的手是农家的姑娘们千求万求都求不来的,可放到宫里就算是脚下的青石板都比她的手金贵。丝丝缕缕的绿意混杂着斑驳的灰白,不知是不是她自己的眼晴有问题,总觉身边的石板有些暗暗的血色,烫人手。

        从天色大亮到如今掌灯已起,小芾从未跪过如此长的时间。晨起本就怕错过相见而未进食水,铁打的人都撑不住这一天,她身旁已有倒伏的丫鬟们,只不过都是一团人影分辨不明。或许大家都分得清,只无人在意甚至怕波及自己罢了。

        远处幽幽的灯火光渐熄,这个时候已是小芾该当值的时刻了,可这宫墙两旁仍整整齐齐跪着许多奴才,她也是其中一个。

        ……

        “舒昭仪那里可查出什么了?”

        “回娘娘的话,老奴亲自带人去查的,舒昭仪宫里并无龌龊之处,到是柳婕妤宫里发现了些加了料的熏香,瞧着那盒子也是最近刚用过,安美人房中也算干净,不过还是有些许逾越了规制的物件。”温嬷嬷一点一点向皇后述说起自己查到的东西。

        “她倒是胆子大,安美人同舒昭仪一向亲近,舒昭仪是本宫的人她不会不知道。罢了,保她一回,也算安一安舒昭仪的心。柳婕妤的事儿向皇上禀明,再宣御医给皇上把把脉,传本宫的旨意,柳婕妤降为庶人,打入冷宫。”皇后揉揉额头缓缓而言。

        太子在上完武课后不过饮水一口便口不能言,唇中溃烂。太医查明水中并无那害人之物,而是杯口有一圈能致人腹痛穿孔的药。即便如此也让皇后心悸不已,若那是沾了毒药呢?若是一点儿就能要人的命呢?想到这里皇后便万分焦心,一路追查竟然查到舒昭仪宫里。

        最开始,被愤怒冲昏了头的皇后以为舒昭仪背叛了自己,但细细想去这不过是最简单的挑拨罢了,舒昭仪归顺于她,不仅仅是迫于宫中形势,更是朝中舒家投靠的诚意。

        皇后自己也清楚,不管瑶华殿能否查出东西来舒昭仪都不能有事。查不出来最好,若是翻出什么不该翻的东西,她还得帮舒昭仪遮掩过去。若是她不够冷静直接处置了舒昭仪倒是更如了那起子小人的意,既能铲除异己,又能离间忠国公府和朝中以舒氏为代表的清流。

        想到这里,皇后暗暗提了一口气:舒昭仪到是反应快。背后奸人能把她引到瑶华殿就证明舒昭仪那里肯定有害人的毒物,可她的人什么都搜不出来无非是对方事情败漏或者舒昭仪发现了什么,直接压了下来。

        舒昭仪一向低调,但毕竟也是皇上身边多年的人,该找个由头提提位份了,舒妃的权利可比舒昭仪要大得多,也更能为她所用。只是她在宫中如此大动干戈,不由分说就下旨搜宫已是犯了皇上忌讳,现在她说什么恐怕皇上都不会听。

        这件事儿除了是皇贵妃做的,她也想不出谁竟能把手伸到太子身边,只是为何皇贵妃的人竟没有下死手还需她好好斟酌。

        不过明面上这件事算是揭过去了,私下里也定是要出口恶气的。

        这时匆匆走来一个身着桃红长裙,打扮得不比京都各府小姐们差的丫鬟,这是皇后的大丫鬟之一,竹笛姑娘。

        “禀娘娘,奴婢去瑶华殿传娘娘旨意时安美人仿佛受了些许惊吓,身体不适昏厥倒地,舒昭仪叫了太医,发现安美人已有四月的身孕。”

        “四个月了才发现?安美人倒是好手段。”皇后低头思量,“舒昭仪如何?”

        “奴婢瞧着舒昭仪也是一脸惊诧,想来是不清楚的。”

        “无妨,本宫正愁舒昭仪身份太低了不好帮本宫做事,这个孩子来的可真好。告诉舒昭仪好好照顾安美人,毕竟孩子最终是要抱到她身边的,届时本宫亲自为她请封。”

        竹笛应声而去。

        ……

        “哗!”烧制的极为精美的瓷瓶碎了一地,毕竟是凝聚了众多工匠的巧思,连碎了的瓷片都美的出奇。

        “谁让你动手了?本宫说对太子下手了吗?”皇贵妃此时的神色相当冷峻。

        “奴婢是收到侯爷的命令才动的手。”若水辩解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娘娘最是厌恶侯府的人越过她自作主张,若水急忙补救,“奴婢知错,以后定先问过娘娘的意思。”说完就对着坐在上方的人一直磕头。

        皇贵妃由着她磕,觉得差不多了才说:“回去告诉侯爷,本宫不发话谁都不能动太子。阿琮未长成,需要太子在前面当个靶子。”说完一声冷笑,“侯爷年纪大了,脑子也不好使了吗?只对太子动手就以为一切会如他所愿?太子背后有皇后,有忠国公府,有各大盘根交错的世家,有大齐千千万万支持立嫡立长的清流!没了这个太子还会有下一个,再名不正言不顺他们也会扶持一个太子,真到了那时候吾儿便是众人眼中钉!回去禀了老太爷,侯爷若是不行,不如早早让位给我那长兄,周宁宣虽不甚聪明,但好歹听话老实!”

        “皇后也是没用,那么多人手硬是让你们得逞了,若真让你们成了事儿,本宫的阿琮便命不久矣!”说起这话皇贵妃的脸难得的有一丝狰狞。

        若水跪在那里也是越想越害怕,浑身都在瑟瑟发抖,却也因此并未发现皇贵妃的眼底闪过一抹愉悦,那是将猎物踩在脚下看她战栗,看她朝不保夕的满足感。

        “下去,去告诉皇上,本宫身子不适,请皇上摆驾欢颜宫。”说着就独自一人进了内室。

        若水慢慢退出内殿,准备把皇贵妃所言记到纱绢上,待到宫门落钥之际送出。守在殿外的奴才们便鱼贯而入收拾残局,这种局面她们见得多了,皇贵妃的四个大丫鬟常常被皇贵妃发落,而若水是最多的一个。即便如此也没人敢当着几位大丫鬟的面儿放肆,毕竟被皇贵妃发落的人也只有这四个活了下来,还稳稳占据了皇贵妃身边人的位置。

        ……

        舒昭仪这里也是忙乱不已,不过也仅仅是殿里的人一脸愤怒,其余不知情的小丫鬟都被今日搜宫一事吓到了,也并未在意主殿的缄默。

        舒昭仪慢慢松开手里握的东西,盯了它片刻便交给晚霞,“用水融了,小心点处理。”

        晚亭急忙接过,神色间有几分急切惊慌:“主子怎能将这秽物握在自己手里,这时候又不好找太医检查!”

        “无妨,用纸包了的,应当不碍事。”

        她这里说着没关系,旁边的心腹却急忙唤水要让娘娘净手。

        舒昭仪心里一叹,今日若不是她反应快,命晚亭将查到的东西递给她藏在手心里,怕是要与皇后之间起了嫌隙了。

        搜宫是真的仔仔细细地搜,连大宫女也要被搜身,整个瑶华殿里唯一能避开的也就是她这个主位昭仪了。

        “这药是怎么到了我这殿里的一定要查清楚,记得将此事告诉母亲,让族中想办法送人进来,安美人肚子里的孩子是给我生的,我需要更多的人手。把瑶华殿再收拾一遍,那些小鱼小虾也不用再留着了。”

        晚亭领命退下,舒昭仪却在思量如何能让皇后彻彻底底地相信她,为舒氏一族谋个更好的前程。

        ……

        夜深时,收到宫里传来消息的昌毅侯气得只能把手中纱绢团成一团,偏偏这时候老太爷还发话:“此事你做的太急躁了,皇贵妃说得不无道理,太子再不得帝心也是龙子,真出了事儿皇上岂会不心生疑虑?你留下的破绽太多了,帝王多疑,也幸好皇贵妃出手替你扫清了尾巴。”

        “这后宫之事就交给娘娘吧,我等岂能比得上娘娘的手段。太子现在是绝对不能有事儿的。此事一过,我们不仅要低调行事,还得帮着保护太子,否则就算是皇贵妃也保不了侯府。况且,北萧之事说不得会因此事搁浅,得不偿失!”

        昌毅侯听了父亲的一番话,脑子也渐渐冷静下来,想到种种后果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父亲教训的是,我不过是见良机难寻,一时冲动便昏了头。”

        周老太爷瞥了瞥儿子:“皇贵妃生为女子可惜了。但若不是娘娘,我周氏连崛起之路都渺茫。你记住,现在那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贵妃,不是你府里不受重视的庶女。如今是我们要靠着娘娘,不是娘娘靠着我周氏。”说完老太爷就踱着步子走了。

        听到老太爷最后一番话的昌毅侯如遭雷击,是了,他本不是父亲最喜欢的儿子,他现在有的这一切不过是他有个皇贵妃的女儿罢了!

        而在宫中的皇贵妃则发现侯府里传来的消息越发恭谨,想也知道是那位老太爷出手敲打了昌毅侯。这也给她敲响了警钟,一切都要小心行事,她还有好多事没做,她还没见到最想见的那一幕呢。

        ……

        小芾一步一步挪回瑶华殿已是过了许久,久到她快坚持不住的时候,小鲤和分别后就杳无音讯的五丫突然出现,搀着她回了屋子。

        小芾吃了点东西歇了歇便缓过来了,她来到这里就没有生过病,不知是她运气好还是她体质好。

        小芾看着眼前明显被翻过的屋子也不曾开口。

        倒是小鲤轻轻说:“皇后娘娘下旨搜宫,柳婕妤被废,安美人有了四个月的身孕。”说完便不再多言。

        小芾点点头,把话记在了心里。

        “我去帮你讨点药去,你这膝盖不好好养养怕是要坏了。”小鲤起身把空间让给小芾和她从未见过的五丫。

        小芾一听便从包袱里拿出五两银子递给小鲤:“用我自己的吧,拿点好一点的,若是不够你先帮我添上,多了便是我的谢礼了。”

        小鲤轻瞪了她一眼:“什么谢礼!我是那种人吗?”

        “你替我当了值,还去殿门等我,又帮我拿药,我可不能忘了小鲤姐姐的大恩大德呢。”小芾笑着说。

        “得了吧,我有难的时候你帮帮我就行了,说这么多也不怕费口舌!”说完这句话小鲤才真的撩了帘子走出去。

        三等丫鬟的房间本就不大,如今瑶华殿忙乱之际,一屋子八个人,竟只有小芾和小鲤留在了房间,其余六人皆按捺不住出门探听消息,亦或者去安美人处献殷勤以求一步登天。

        小芾看着眼前的五丫,她变了不少,现在想来,五丫六丫才是她们那一屋里最明丽的颜色。尤其是五丫,小芾只觉得她比之前那柳婕妤也不差什么,甚至多了一股子野蛮生长的倔强。而她眼中又有着一团烧得旺旺的火,更添风情。

        许是知道小芾不知说什么,五丫还是先开了口:“唤我思寒吧。”

        小芾不知道为何,只觉这名字适合她:“这名字好,适合你。”

        五丫,不,是思寒闻言勾了勾唇,后又冷着一张脸:“六丫没了。”

        小芾转了一下脑子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六丫是谁。小芾看着她一下子想到了她当初是如何护着六丫的,又瘦又小的人儿死死地看着另一个更瘦更小的人儿,像一头狼崽子一样把所有物划拉到自己的地盘,不许人欺负,不许人抢,甚至连看都不能看。

        看着小芾愣愣的反应,她仿佛又有了述说的欲望:“六丫是昨儿个没的,昨天有人和她换了活儿,昨天她本不用去挑水的。”

        她也不管小芾听不听得懂,或许她现在只想找个人把话说出来:“昨天太子中毒,皇后一路深查,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可接触过太子杯中水的人都没了,六丫又做了什么呢?她不过是把一桶水倒在水缸里罢了。”

        “当初我只想和六丫一起安安稳稳的在宫里等到放出宫的那天,所以我们不争不抢,苦点累点都没关系,出宫那天我们就自由了。我要远远地买一块地,起个房子,看着六丫嫁人,我自己守着地做她的娘家,免得人家说她娘家没人欺负她,但是,六丫没了。六丫没了,我连人都没见到,她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有没有人逼她?有人对她上刑了吗?她胆子可小了。听说是破草席子一裹就扔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思寒满脸泪水,但她仿佛没有感受到泪水的肆虐,语气还是那么平静。

        小芾看着眼前的五丫莫名心里一阵悲哀。

        “六丫是死在皇后的旨意之下,还有那真正该死的和六丫换了当值的人,是那亲自动手要了她的命的人,是策划这一切的皇贵妃。这些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小芾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却仍然谨慎的没有发出声音。看到她这个表情的五丫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霎时间,老旧狭小的屋子也跟着亮眼极了,决堤的眼泪并不能冲灭五丫眼里的火,劣质水粉落下后是一张更加惹眼的脸庞。

        “小芾,我要开始复仇了。”她笑了笑,像冬日里房檐下的冰棱,连透过的阳光都是冷的。

        五丫说完那句话就走了,小芾心里也一阵冰凉,她知道这是她和五丫最后一次见面了,以后若是有缘碰到,那也不是五丫,是思寒。

        ……

        近来宫中喜事连连,先是安美人费尽千辛万苦,几乎失了半条命才生下圣上的八公主,八公主出生就被抱给了瑶华殿主位舒昭仪,皇后替舒昭仪请封舒妃,这瑶华殿也更名为瑶华宫。后又有皇上宫中寻美,说是在轿撵之中偶然一瞥惊为天人,那宫女当即受封美人,皇上临幸后又进位婕妤,不过半年婕妤有孕,龙颜大悦赐嫔位,封号容。

        宫中众人只觉容嫔这受宠的模样像极了当年的皇贵妃,但看到皇上利索的处置了几个在后宫中散播皇贵妃闲话的妃嫔后,众人也就默默闭上了嘴;当皇上再一次把御用之物赐给皇贵妃后,之前认为皇贵妃早晚会失宠的人只觉自己眼瞎;容嫔自有孕后就慢慢淡出宫中众人视线,而皇贵妃仍然是皇上的心头肉,谁也碰不得。

        除此之外,大齐还有件举国欢庆的大事儿,就是北萧那蛮夷之地愿与大齐和谈,年年缴岁供,就连北萧公主也愿奉给陛下。虽然知道北萧并无成年公主,此公主是世家女受北萧王封赏而来,皇上也是极为高兴,这是北萧第一次在他面前低下头颅,俯首称臣。皇上在朝堂之上便允诺使者赐公主妃位,消息一传及后宫,不知多少人心里暗暗思量此事是否有利可图。而当闻及北萧公主生的花容月貌且极具异域风情后,又不知多少人咬碎了牙根。

        因此事还是忠国公府接洽北萧才有了如今的局面,皇上也是难得的对皇后和太子和善了许多。这倒是让后宫的格局不断变换,皇后手握实权,但皇贵妃有皇上。

        北萧公主入宫可不能不管不顾一顶轿子抬进来,皇上下旨设宴与北萧共结友好邻邦。为准备大宴,就连小芾这般的二等宫女整天都忙忙碌碌的。

        小芾自舒昭仪变成舒妃后就被提拔为二等宫女,不用再做些洒扫的活计,不过上手的活儿却是越来越细致了。舒妃并没有让小芾近身伺候,而是让她打理殿中繁杂的事务,她身边伺候的都是心腹和多年□□出来的丫头,自是不能让出一个空缺,不过小芾也不在意,月钱涨为八两才是她最满意的事儿,而且因为她在瑶华宫当值,也没人敢克扣她的银子。如今小芾外出办事儿还当得上别人一句小芾姐姐,万没有人看轻她,入宫三年就得了一宫主位青眼的人不多,不过她也不算太打眼,首先是她低调,其次来说宫里人来人往,为贵人们办事儿一步登天的人多了去了,但是你瞅瞅活下来的有几个?

        ……

        “操持宴会一定很累,皇后的身子骨不一定能撑住,想法子让皇后歇歇,本宫就累着点儿,先代她理六宫事吧。这样也方便本宫和萧妃好好聊聊,免得萧妃心大了,看不上我这个大齐的皇贵妃。”她拨了拨皇上特地给她打的新首饰,挑挑拣拣,“告诉昌毅侯,别玩儿了一辈子鹰反倒被鹰啄瞎了眼,北萧答应的那么容易,必定有所图谋。这个萧妃入宫一事本就可有可无,那些异族的狼子野心简直是昭然若揭。本宫不想阿琮的大齐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大齐,如若这般,周家直接反了不更好?”

        若水和若潭只把头低的更深了点,只当没听到皇贵妃大逆不道的话。她不需要她们的回应,这个时候安静反而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嘁,干脆让皇后一直虚弱下去吧,本宫太无聊了,找点乐子也不错,宫务虽繁杂但留着你们不就是为了替本宫分忧吗?动手小心点,别让皇后死了,死了就麻烦了。”皇贵妃抬抬描好的眉眼,“别做多余的事情,本宫说什么就做什么,打乱了本宫的计划你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若潭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轻轻地说:“娘娘,上次皇后病卧于床榻,咱们就折损了不少人手,而今凤梧宫固若金汤,正是警惕的时候……”

        “你倒是伶俐,如今与本宫分辨起来了?”皇贵妃蔑然地瞟了瞟跪趴在身边的两人,“那就接着用命去填,你们最擅长的不就是这个吗?”

        说完她就起身向外走去,婀娜的身姿让人赏心悦目,身上明黄色的凤袍随着她的转动也掀起一角波澜,头上凤钗的精巧比皇后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有那仍然娇嫩美艳的妆容,这一切的一切在她的气势面前简直不堪一击,真正能让人记住和害怕的,永远是她的手段心机,这个女人冷血强大的难以想象。

        ……

        远处灯火摇曳,隔得远远的也能听到那丝竹之声,不一会儿又有那众人叫好。

        小芾静立在瑶华宫东墙根下,听了一会儿宴中传来的热闹就打算回屋了,在宫里,好奇也要有个限度。

        舒妃娘娘作为一宫主位,是绝不会早早退宴的,何况皇后病的突然,她更是要打起精神替皇后瞧瞧宴上违和之处。

        不过这些和小芾毫无关系,她肯动动脑子想这些不过是听说容嫔也要出席宴会罢了。莫名,她觉得容嫔就是思寒,就不免对她多了一份关注。自容嫔有了身孕后本已闭门不出,这突然在临盆之际出门,也不知会不会出事。

        小芾脑子里转的飞快,面上却不露分毫。突然,她瞥过旁边一小摊薄薄的尘灰,脚步一顿。不过是小丫头们偷懒或忘了打扫干净罢了。从宫侧门进来的晚霞看到了小芾,又顺着她的视线瞧了过去:“这是哪个偷奸耍滑的丫头,让我逮到非给她几板子不可!”

        小芾这才转身行礼,“姐姐息怒,小芾督查不严,不如让我教训这丫头吧。”

        “也好,不是大事儿,你办了吧。若这丫头是个冥顽不灵的,直接送回教坊去!”

        小芾点点头,似是闲聊,开口道:“八公主最近瞧着烦躁许多,我听老人们说这情况有些是因天气不爽利引起的,有些则是身边人生了病,影响了八公主,这说得也不知是真是假。”

        “你个丫头还未及笄,懂得到是不少,太医说公主肝脾不和,虚火旺盛,须得仔细调养才好。公主命贵,一般人怎会将躁郁之气传给公主?”

        “姐姐说得是,瞧着姐姐还有事要忙,小芾便不耽误姐姐了,先行告退。”

        本不把小芾的话当回事儿的晚霞在走向东殿的路上越想越觉得不对,小芾从不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如今听起来却总有另一层意思。

        许是她多心了吧。

        晚霞又返回宫侧门细细回想小芾的一举一动,又看了一眼那堆尘灰,觉得并无大碍才回去,应是她多想了。不过奶嬷嬷也确实该细细查验一番,公主娇贵,免得真有什么问题。

        作为舒妃的大宫女,晚霞的权利可以说是瑶华宫的奴才里的头一个,她把这事儿放在了心上,腾了手里的活儿就着手此事。

        不查还不知道,查出来的就算是蛛丝马迹也足够晚霞气愤的了。

        她得了消息便急忙去找刚从宴上回来的舒妃,舒妃不胜酒力,此刻正晕晕乎乎的,难受的紧。晚霞即便是知道此时不是打扰主子的好时机,却也无法接着瞒下去。

        她进了内室,把其余人赶了回去,屋子里便只剩下晚亭和她伺候舒妃。

        “有什么事儿?”舒妃心里奇怪,不知晚霞为何突然遣散众人,但晚霞是她的心腹,她也没有开口阻拦。

        于是晚霞把自己今晚从遇到小芾到细查八公主奶嬷嬷一事对舒妃细说了一遍。

        舒妃深吸一口气对晚亭说:“把八公主抱来,她今晚与本宫睡。”后又扭头说,“可确定是安美人在奶嬷嬷房中燃了香?”

        晚霞低头回道:“八九不离十,奴婢已命人封了奶嬷嬷的屋子,炭盆边确实有还未燃尽的香粉,嬷嬷们用的炭是上好的云炭,颜色和那香粉色泽相近,不细瞧是分辨不出来的。”

        “这个贱蹄子倒是藏得深,想来柳婕妤怕不是也是她推出来的靶子。”舒妃听闻此事心里也在盘算着,八公主虽不是她所出,但这一年多她也是真心疼爱这个孩子的。舒妃还期望着能有个自己的孩子,不拘皇子还是公主,自己的血脉总是更亲上一点,倒是皇上让不让她生还是未知,不过瞧着如今的形势,想来八公主就是她这辈子的依靠了。

        八公主若是在她这里出了事儿,皇上定是要过问,不管最后结果如何,苛待龙嗣的名头是跑不了的。

        不过安美人是觉得她出了事儿孩子会抱回给生母吗?天真。

        “原想着留她一命,毕竟是八公主的生母,但这一时心软就养出来一条反咬本宫一口的狗。安美人这么不识趣,本宫也不用再留着她了。”舒妃疲倦地闭了闭眼,“如今是多事之秋,再过段时间让她安静点儿走,别留下痕迹。这瑶华宫也再严查一遍,奶嬷嬷退回去,递消息给母亲,让府里想法子送点可靠的人过来,本宫的八公主不能再出事儿。”

        晚霞和晚亭急忙跪下领命,这本来就是她们的疏漏,如今娘娘没有怪罪已是大恩了。

        看着被裹得厚实的八公主舒妃才有了些笑模样,摸摸眼前不谙世事的小人儿,舒妃又点了点她的小鼻子,“额娘会对你好的。”

        这时,晚霞想了又想还是把话说出了口:“娘娘,奴婢还有一事觉得有些奇怪。”

        “怎么?”

        “奴婢查那几个嬷嬷还是小芾暗中提醒的,可是奴婢不知小芾是有意还是无心之言,这……”

        “也查了许多次了,那丫头难得的干净,不管她是有意无意,替本宫免了一场灾祸也是真的。”舒妃沉吟片刻,“她这个人或许有大用,暂时不必把她推至人前,赏她一个金元宝吧,悄悄地。若她收了,便是有意提醒你的;不收的话,就把这事儿告诉她,看看她的反应,金锭子说是本宫的谢礼。”

        晚霞顿了顿觉得不妥,但也没开口,点头应下。

        舒妃看到她的模样,笑了笑:“这个丫头不会乱说的,她心里有杆子称。明儿个再看看她能不能彻底为我所用,不骄不躁,做事沉稳圆滑,你们当初那个年龄都做不成她这个样子。”

        第二天傍晚,晚亭揣着一锭金子就去找了小芾,她把小芾叫了出去旁敲侧击了半天也不见小芾回应,便知她无意投向舒妃娘娘,也没有再勉强,利索的把手里的金锭子塞给她。

        小芾掂量了一下手里拿的东西,似乎比银子重了点,形状也规矩了不少,后明白是什么了便知道她昨日的提醒怕不是真的有大用,便也不推辞就收下了。若是不收,舒妃娘娘少不得让人盯着她。

        晚亭见她真的收下还诧异了一下,不过她神色变换极快,小芾还没有察觉她就笑盈盈地走了。晚亭只是没想到小芾竟是故意提醒的晚霞,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晚亭和晚霞被这个问题困扰了相当长的时间,直到后来内务府送来舒妃娘娘的新鞋,晚霞才福至心灵,想起了那天旁边的一摊尘灰,还有旁边那一个浅浅的脚印。

        宫女和太监们的鞋都做的比较结实,鞋底厚但有特定的纹路,坠子流苏什么的是不可能有的,而宫里大大小小的主子脚上的鞋那都是精心制作的,就连鞋底子也是细细勾勒过的,以舒适精致为主。

        那日的鞋印旁就有流苏或是坠子扫过的痕迹,晚霞隐隐约约记得那鞋印有几道纷乱的印子,想必是鞋底的祥云刻痕留下的。见那脚尖的朝向是向着丫鬟奶嬷嬷们住的地方去的,而整个瑶华宫里能穿这鞋的不外乎娘娘、安美人和后进宫的几个小仪。除了娘娘住在正殿,其余的小主都是在西殿,有胆子甩开奴才且对这瑶华宫比较熟悉的不外乎是安美人。再加上那时八公主正不好……

        想通了这其中关窍的晚霞一阵战栗,若小芾真是因这一个脚印就一瞬间想了这么多,还暗暗提醒了她的话,那么她们真的该庆幸小芾并不是谁的探子。

        晚霞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了舒妃,舒妃也是一阵默然,后又是感叹又是命令:“若真是如此,掌握不了她就毁了她。”

        晚霞和晚亭均是一惊,后对视一眼点点头。

        而几个月后,小芾听闻安美人在桐花楼与林小仪起了口角纷争,被林小仪失手推下阁楼以致身亡的消息后,就知道怕不是舒妃动了手。她知道自己已经被舒妃注意到了,但也没有料到舒妃还对她起了些杀心。当初她可以不提醒晚霞的,但毕竟还是冲动了些,如今的小芾愈加低调,而正是她的安分守己,才让舒妃放了她一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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