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寒凉夜里心苍茫 县衙大堂咽冤…

师爷回到大堂，对龙文说：“龙先生请节哀。人死为大，嫂夫人的后事还是要办的。张老三，去棺材铺定两副棺材来，然后请老板来帮着下。”

        张老三领令而去。至傍晚的时候，棺材铺的老板带人抬着一大一小两副棺材来了，只见龙文仍坐在两副担架旁边，手中握着两只冰凉的手。这种情景老板见的多了，便走过去对龙文说：“老爷，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只是不论有什么冤情，都不该让死者露天不得安息啊。我来帮您吧。”说完，轻轻将夫人的手从龙文手中抽出，随行的女人从包袱里拿出一身粗布衣服，说：“我帮女人换衣服，你们男人出去。”棺材铺老板便和助手扶起龙文，带他到角落坐着。

        自始至终，小玉只是趴在龙文胸前，一句话都没说。

        待那女人将夫人和小凤换好衣服，其他人便将两具尸首抬进棺材里，棺材铺老板说：“老爷，再看两眼吧。”龙文木讷地站起来，走到棺材边，说：“夫人，小凤，爹爹对不起你们，爹爹对不起你们。小玉，再看一眼娘和姊姊，说会话吧。”

        棺材铺老板见状，便搬来一张椅子放在两副棺材中间，扶龙文坐下，然后便带人离开了。

        天色渐暗，在县衙院子里，龙文抱着小玉坐在两副棺材中间，守着夫人和小凤的尸身，看着渐渐升起的月亮，竟不知现在是何年何月，只知那一夜如此漫长，如此寒凉。

        夜半，师爷带着张老三过来了，说：“龙先生，夜晚天气凉，你们应该还没吃晚饭。就是您扛得住，您女儿也得吃东西啊，我已经派人从船上拿了您的行李来了，县衙也安排了房间给您休息。有什么事也要明天再说，不是吗？”

        龙文回过神来，站起来拱手道：“给县令和师爷添麻烦了。”

        师爷忙说：“不麻烦，不麻烦。龙先生，这边请。”

        龙文说：“她们······”

        师爷说：“我安置了人了，今晚点长明灯。张老三，请两位到那边避风的地方去，掌灯。”

        张老三应了一声，然后招呼衙役们将两副棺材抬到院子的角落里，半盖棺材盖，将两盏油灯搁在了棺材盖上。

        龙文抱着已经睡着的小玉跟在师爷后边，问：“不知县令将如何处理今日之事。”

        师爷说：“龙先生有所不知，这义和拳在本县已兴盛多时，本县的洋人和教民大多被杀，没死的都逃到外地去了。因着在运河边的缘故，往来的商客颇多，常常有人带着些洋家伙路过，轻则打骂，重则棒杀。”

        龙文说：“县令大人就管不着吗？”

        师爷说：“县令大人也难啊。这义和团是有组织的，不是只在我们这一个县，周边的州县都是如此，几任巡抚有的剿，有的抚，朝廷的旨意也多有下达。若是管了一处，其他处的拳民便要来闹事。再加上现在朝廷对拳民似乎非常重视，所以有些小乱也就不太理会了。先生自京城来，应该也听说过这些事吧？”

        “京城的传闻多有不实，我也是将信将疑，总觉得这里也是大清的地界，只是路过应该没什么事，否则我也不会经过这里了。”

        “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京城的老爷们不太懂我们这县乡的事。乡野的村民啊，除了种地织布，还有各种教、坛、会、道、门、帮、社、团，三教九流的都有，他们都有自己的一方势力，能聚集不少人。当县令也不容易，若是摆不平，出了什么乡民聚集之类的事，上司责怪下来，这乌纱帽也不保。所以只要不造反，县里多数时候都是安定为上。”

        “那他们杀人也管不了？”

        “刚才，就有几个乡绅来找县令，从侧门进出的。他们说你是信教的人，那铃铛上写的是过洋节的事，要县令把你交出来，他们要去平民愤。县令老爷当然不同意了，你再怎么说也是李大人的属下。李大人能成为大清第一精通洋务的人，靠的就是你们这些翻译人才，你们都是对大清有功的人，不能当普通人对待。”

        “那如果是普通人呢？赖县令就要将我交出去给他们打死吗？”

        “龙先生言重了。县令大人再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有守土保民之责，不会任由百姓被屠戮的。”到房间了，里面有几个窝头和一壶水，他们的行李都放在床上。师爷说：“县令老爷也在为先生想办法，还请龙先生今天先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有劳师爷了。”龙文客客气气地送了师爷出去，然后将小玉轻轻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咬牙捶了下枕头，不解气，又一锤。

        龙文吃不下窝头，便吹了灯合衣躺下了，睡不着，睁着眼看着房顶的瓦片。小玉抱着他的手臂，喃喃地说着梦话，突然双手一紧，便哭了起来，嘴里喊着“娘”。龙文赶紧抱起她来，这才发现小玉尿床了。龙文学着夫人的样子哄着小玉，一边借着窗外的月光手忙脚乱地给她脱掉裤子，将下身擦干净，然后从包裹里找出一条新裤子给她换上。龙文将被褥换了个面，让小玉又躺好，自己则坐在床边。突然，龙文听到屋外有人走动，便警觉了起来，刚要起身，便被小玉拉住了衣角，龙文俯下身轻声说：“小玉怪，爹爹不走，看一眼就来。”然后将衣角从小玉手中抽了出来。

        龙文走到窗边，透过窗户上的破洞往外一瞧，便见两个衙役拿着刀在对面坐着。龙文思索了一下，便打开门，说：“两位差爷有何指教？”衙役起身说：“没什么，是师爷担心先生夜里睡不安稳，让我们两个护着点。”龙文拱手点头说：“有劳二位了。”回到屋内，龙文将门闩好，便躺下，一日辛劳，让他很快便睡着了。

        鸡叫三遍的时候，小玉醒了，她一动，龙文也醒了。小玉喊娘，龙文忙抱起她说：“娘和阿姐睡着了，别吵醒她们。饿了吗？来，吃口窝头。”

        小玉拿着窝头咬了一口，吐出来说：“好硬，我要吃白面的。”

        龙文说：“今天没有白面的，先吃，吃了总比没吃好。看，爹爹也吃。”

        二人吃掉窝头，便有师爷来找龙文，于是他便抱着小玉去见了县令。赖县令说：“龙文先生，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本县的义和拳大师兄赵师傅，这是本县商会王老板，这几位都是本县知名的士绅。昨日本县与诸位商议了许久，终于议定，由王老板护送先生过境本县前往上海，赵师傅保证不再为难先生。”

        龙文说：“那我夫人和女儿的事呢。”

        王老板说：“龙先生，还请节哀顺变，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误会，误会。我们都不想会有此事发生，只是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还请龙先生向前看。”

        龙文说：“那就是说，赖县令不准备追究了？”

        赖县令说：“本县昨日查过了，胡百在追尊夫人的时候，胡百说她是毛子，叫别人堵住她，周边百姓一听，便蜂拥而上，多人动手，并不知是谁下的死手，再加上昨日赶集，百姓散集之后都回家去了，难以查找动手之人。”

        师爷说：“龙先生，本县就那几个县衙兵丁，平日里还得维持码头和市集治安，若要找人，没有一两个月找不出个结果。龙先生人脉宽广，前途远大，在本县这穷乡僻壤耽搁久了，一来影响前程，二来，本县百姓若是知道先生懂洋文，群情激奋之下，怕是难保先生和令嫒周全。”

        龙文自然是听懂了这后面的意思，追究是不可能再追究了，不仅不追究，还要用这个“不追究”，换取自己和小玉平安离境。这是赖县令忙一晚上给自己的结果。

        龙文看了眼怀中的小玉，说：“那我夫人和女儿的棺椁怎么办？”

        王老板说：“一切听从龙先生安排。”

        龙文说：“我夫人是扬州人，希望她落叶归根。”

        王老板说：“龙先生放心，在下一定安排妥当。”

        赵师傅全程都在抄手看着，一言未发。龙文见事情已无可谈之处，便站起身，来到赵师傅面前，赵师傅也站起来，依旧抄着手，不屑地看着龙文。龙文站在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说：“我虽然只是个翻译，也是北洋的兵，杀过人，也放过炮，跟着李中堂也见过些世面。你们的事，我懂。送你一句话：风头过去的时候，记得缩着脖子做人。”

        赵师傅将双手背在后面：“也送你一句话：路上风大，小心别闪了腰。”两人相视一眼，龙文便扭头离开了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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