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弟弟
邱迟周一考试那天并不是故意迟到，确实是因为家里突然出事，一些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那天早上突然上门来要钱。
约么着是他爸那边的亲戚，反正都是他从来没见过的。
邱迟的母亲邱夜在他六岁那年就跟丈夫离婚了，虽然邱迟小时候总是问她，但邱夜也没跟邱迟说过离婚的原因。唐皓阳的妈妈跟邱夜是多年的好朋友，邱迟后来也是从唐阿姨口中得知了一些父母之间的往事。
邱夜性格强硬做事果断，小时候天天蹲在电视机前等《水浒传》，有时候在胡同里扛着一根棍子乱跑，邻里的小孩见了她就跑。
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
听起来有点扯，但细想来，多多少少还是有那么点道理。
梁山好汉的故事奠定了她爱好行侠仗义的性子。邱夜从七八岁的时候就嚷嚷着要当警察，她二十岁从警校毕业，光荣地加入了公安系统。
她生得漂亮，是警局里有名的大美女，更何况在这种男女比例不太平衡的地方，喜欢她的年轻男同事数都数不过来。
后来遇上了因为工作调度来到北京的洪延军，邱夜对他一见钟情。
邱迟的姥爷去世的早，姥姥身体不太好，洪延军是一个普通工人，当时听说女儿要跟他结婚，她一直是反对的。
但是耐不住邱夜一根筋地任性，从小就特别有主意，母亲的反对也没能起到什么作用，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跟他结婚了。
邱夜以为自己遇到了这辈子的良人，但事与愿违，洪延军并不是表里如一的人。
他把老旧思想当成圣旨，觉得女人结婚之后就应该一切以家庭为重。邱夜的性格注定她根本不甘愿做家庭主妇，因为警察的工作性质特殊，加班和出外勤是常事，经常顾不上家。时间长了，俩个人越来越不合拍。
他们的情感逐渐开始破裂，而真正的分崩离析是从邱迟的出生开始，邱夜不可控制地患上了产后抑郁，但是洪延军只觉得是她矫情。
产假结束之后没几个月，邱迟的姥姥过世了，生活中的变故让邱夜的病情不断加重。
那时候大家对心理疾病格外抵触，觉得抑郁症就是神经病，连洪延军也觉得她会把这可怕的病传染给儿子。邱夜心里害怕，她不敢让同事知道，只有在每天睡不着觉的凌晨，大把大把地就着温水吃药，然后看着邱迟睡熟的样子哭。
洪延军在邱迟三岁的时候被单位调回了老家，他们夫妻分居两地，时间一长，洪延军很快就有了婚外情，甚至在婚姻存续期间，和其他女人有了孩子。
邱夜也不怕洪延军骂她家丑外扬，她直接联系了自己上学时候的朋友，跟洪延军打了离婚官司，让他一个人净身出户，邱迟改名字跟她姓。
但是离婚并没能让邱夜从抑郁症里走出来，工作的压力和照顾孩子的艰难全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她的病情逐渐开始恶化。
曾经扛着棍子举着枪，发誓要见义勇为拔刀相助的女侠，最终还是被生活磨没了骄傲。
邱夜在之后的一次外出中，为了救一个小女孩而被歹徒刺中了腹部。送去医院抢救成功，但是术后仍旧因为贫血离世了。
当时大夫对邱迟说，你妈妈的求生意识太弱了，她活的太辛苦，你不能怨她……
但邱夜从来没有向他抱怨过洪延军有多么不是东西，虽然被抑郁症压着，但是邱夜真的是在努力将仅剩的阳光和温存都留给他的，至于那些腌臜事，还是后来唐阿姨告诉他的。
他小时候对邱夜有过很多不理解，但从来没有怨过她。
妈妈是一个很漂亮爱打扮，也格外骄傲的人，但她最后走的时候没有打扮，却在那天出任务之前给他洗了校服。
少年洁白的校服挂在深夜的阳台上，像一张随风翻动着的引魂幡。
邱迟有时候总在想，如果邱夜当年没遇上洪延军，没有生下自己，大概后来的很多事就不会发生了。
她会是一个很好的警察，也一定会遇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和她相伴一生，而不是原本大好的人生像这样仓皇而终。
邱迟说不上来有多想她，但每次想起来，总是替她觉得可惜。
他后来的这几年都是自己一个人过，偶尔小姨过来看看他，给他送点吃的，邱迟也习惯了。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洪延军家里的亲戚会专门跑来北京找他一个未成年人要钱。
期中考试之前的那个周末，邱迟心里藏着纪清焰喜欢童薇的那件事，心灰意冷的一个人回家，考试前一天晚上也没回宿舍住，怕见了纪清焰会觉得尴尬。
考试那天早上，他起来地早，给院子里的海棠树浇了点水，外面忽然有人用力地叩门，声音极大。
邱迟打开门之后，见有一对中年男女，面色不善地等着他：“你叫邱迟？”
他不认识这两个人，冷着脸答了一句：“是。”
这两人听到这里，立刻就要把他推开进屋。
邱迟拦着不让他们进门：“你们想做什么，抢劫吗？”
“我是你三叔，家里出了事儿，来找你借点钱。”男人嘴里叼着烟，烟味呛得邱迟很想打喷嚏。
“我不认识你，你找错人了。”说完，邱迟准备关门。
女人的手立刻扒在门上，瞪着他道：“我不可能认错！邱夜就是眼睛长得厉害，你长得跟她简直一样。”
男人指着他：“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别想赖账，你当侄子的就应该拿钱给我花，当年你爸给你办满月酒，我还出过五十块钱呢！”
邱迟明白了，这俩人是洪延军那边的亲戚，具体亲疏不清楚。
他甚至不觉得委屈，只觉得很搞笑。
洪延军和他妈妈离婚之后，按照当初的约定，他每个月应该给邱夜一千块钱照顾孩子的费用，直到邱迟成年。
但是这些年，邱迟只收到过国家给的补贴。
既然洪延军都不把他当儿子了，他凭什么还要把他当爹、把他的家人当自己的家人呢。
他冷哼一声，道：“我没爸，也没叔叔。”
女人不乐意道：“你这孩子怎么不知道好赖呢，我们又不是找你要钱，都说了是借！”
“我没钱给你。”
自称是他三叔的男人听了这话，顿时急眼：“不可能！你妈肯定给你留了好多钱吧，她不是工伤死的吗？工伤死的，国家难道不给你钱？”
“你说谁死呢！”邱迟没想到他们还有脸当着他的面提邱夜。
“怎么着？”洪伟军撸起袖子往前走了两步，狠狠地冲他肩膀推了一把，“想打架啊？”
邱迟虽然个头窜得快，早就超过了一米八，但是跟洪伟军膀大腰圆的身形比起来，显得少年的身板格外单薄。
洪伟军骂骂咧咧地扯着他的衣服，洪伟军的媳妇怕自己男人吃亏，她从地上拾起一块锋利的碎石，朝着邱迟的脸上扔过去。
胡同格外窄，邱迟根本无处可躲，石块顺着他的眼角带到太阳穴，划了一道挺深的伤口，暗红色的血顺着伤口流下来，落在校服洁白的衣领上。
洪伟军揪着他的胳膊：“你到底给不给钱？”
邱迟的嘴角擦破了皮，这时候火辣辣的疼。他就这么忍着，也不还手。
租了唐皓阳家房子的是个挺和蔼的大婶，总是乐呵呵的，她儿子和儿媳妇都在国外搞研究，只带着小孙女一起过。祖孙俩平日里头有什么事，都爱找邱迟帮忙，邱迟也挺愿意，一来二去两家的关系格外亲近。
大婶早上起来刚炸了咯吱盒，想看看邱迟在不在家里，要是在的话就给他拿一些尝尝。
结果老远就看见一个大胖子在那拎着他欺负。
大婶急了：“你们干什么呢？”她赶紧把邱迟给挡在身后，心疼地拍了拍他的脸：“这傻孩子！你怎么也不知道躲啊？”
“我告诉你们！我已经报警了，你们一个也别想跑！”
“我教训我侄子，关你什么事儿啊？警察来了我也不怕！”洪伟军吐了口痰，吐在了门口的花盆里，“现在的警察懒得要死，估计俩钟头之后能到就不错。”
这里虽然说不上是市中心，但也是临近著名商业街的小胡同，旁边就挨着大栅栏派出所，早上这个时候刚换班，民警赶来的速度极快。
上门勒索，见事情不成就动手殴打未成年人，洪伟军的行为让民警都觉得很离谱，现在的人光天化日之下都敢干这缺德事了。他直接被遣送回老家那边的派出所，看守所把他带走拘留了。
大早上起来莫名挨了打，大婶拉着他去社区卫生院处理过伤口之后才放他去的学校，邱迟就这么迟到了。虽说他不是很容易被情绪影响的人，但是最近的糟心事重叠在一起，邱迟这次考试的成绩最终还是被影响了。
他语文成绩他掉的不算多，主要是数学和物理写得乱七八糟，化学的最后一个实验分析有半截直接空题，如果不是他前面基础题的分太稳，恐怕这成绩真的会没法看。
秦见秋反复给他做思想工作，ryan觉得他最近心思太重，甚至连平时从来不关注除了学习以外的数学老师，也说邱迟的状态有点怪。
考试结束之后，照例会有一次家长会，走读生提前放学，住宿生可以回宿舍休息，或者在自习室上晚自习。林蘅那天中午从家里来学校给他开家长会，对他这次考试的成绩颇为满意。
这次甩了第二名几十分，但纪清焰自己并不高兴，邱迟的状态不对，还有一科的考试迟到了，他根本没发挥出应该有的实力，所以根本没法作数。
但是更让他觉得奇怪的是，没有人来给邱迟开家长会。
家长会结束之后，陈舒把邱迟叫到办公室聊天，唐皓阳和路鹏拉着纪清焰先回宿舍。
纪清焰实在是憋得难受，就问唐皓阳：“你知道为什么邱迟的家长没来吗？”
唐皓阳想了想，觉得学霸也不算外人：“害，算了，反正都是兄弟，告诉你就告诉你吧！”
唐皓阳索性就把邱迟的情况简单地告诉纪清焰了：“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他爸那一家人真挺不是东西的！他家里的亲戚竟然还好意思来要钱……幸亏邱神长得像邱阿姨。”
怪不得……
怪不得柜子上摆着他妈妈的照片，但是一直没见到本人，怪不得他一直以来都是自己住，怪不得洗衣服做饭他全都会。
怪不得他有时候说话会带着一种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油滑，是因为妈妈工作忙，有时候根本没法照顾他，所以把他放在邻居或者朋友家。
他只能被迫学着让长辈开心，让别人家里同龄的小孩子也开心，至少不能让他们讨厌他。
三个人走到巷子口的时候，又路过那家飘香十里的豆汁店。不过他家是上午营业，下午只有打包的烧饼在卖，绝美到令人窒息的豆汁只有上午才有。
纪清焰想到邱迟之前似乎买过豆汁，他应该挺喜欢的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这种反人类的东西。
但是考虑到他最近应该心情很不好，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是要喝点喜欢的东西。比如他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很喜欢喝桃子味的奶昔，一定得要全糖的。
他停在了豆汁店门口，准备给邱迟打包一份回去，但是又不太想让唐皓阳他们知道，于是找了个借口说：“我……我有点饿，想买个烧饼走。”
这个理由找的很奇怪，奇怪到几乎不算是个理由。
唐皓阳也在门口停住脚：“行啊，那我们俩在这等你，你去买吧。”
“不用！”纪清焰没撒过这种谎，他的反应格外刻板，“额……我比较挑食，烧饼喜欢吃现烙的。”
路鹏心说，那这挑食还够严重的：“那……那你慢慢买，我们俩先走？”
“嗯！再见。”
等确认他们俩走远之后，纪清焰才跟店里正翘着二郎腿看电视剧的阿姨说道：“您好，我想打包一份豆汁带走。”
阿姨正一脸仇视地盯着剧里的恶毒女配生气，懒得搭理他：“豆汁早上才有的，明天早点来。”
纪清焰没打算就这么空着手走：“您能不能通融一下？我今天就想买……我……可以加钱！”
阿姨平时生意好，老顾客每天都排着队来买，她骄傲的很。
见纪清焰身上穿着校服，阿姨把电视剧暂停：“小小年纪的不学好，真以为有那点零花钱就能为所欲为了？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钱可以不挣，规矩不能破。
“其实是我弟弟想喝！”邱迟之前总腻腻歪歪地管他叫哥，那说是他弟弟应该不过分吧，纪清焰想到邱迟惨兮兮的生活经历，面色顿时凝重起来，“他……他重病在床，脑袋瓜一直流血，很可能撑不过今天了。”
这话说得虽然有点夸张，但仔细想想……离谱中还是透着点合理的。
阿姨眨了眨眼，半信半疑地问他：“真的假的？你弟弟他……”
“当然是真的！我怎么可能说这种话骗人呢。”
阿姨见他一脸严肃，看来这孩子说的都是真的，太可怜了：“可是……可是重病在床还是得多吃点药，这东西刺激性大，胃不好的人都不能喝的。”
有些肠胃不好的人是不适宜喝豆汁的。
“他已经血流成河了，在病床上还惦记着您家的豆汁呢。您看能不能……”纪清焰的眉眼本身就生得柔和，一旦皱起眉来还格外招人心疼。
阿姨站起来，系上她的粉色小花围裙：“你阿姨就是心地善良，我答应了！你坐着等会吧，这就给你做。”
“谢谢！这一份多少钱啊？”
“唉……你还这么小就知道照顾弟弟妹妹，实在难得，阿姨哪能要你的钱呢？”她把收款码牌直接扔进抽屉里，让纪清焰根本没法扫码，“就当是我献爱心，希望你弟弟能再看看这美好的世界。”
“谢谢阿姨！你放心，我弟弟一定会感激您的。”见阿姨往后厨去了，纪清焰像做贼一样，往她的记事本底下压了一张红色纸币。
傻逼年年有，今天特别多。
但纪清焰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成了其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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