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寂寂无声,唯有七叶莲收束于风中。
月下僧人很快又恢复为那般清净模样,此时右手摘下顶戴僧帽,逸然一掷,打断了那卑劣老者的再次行动。
他那双眼形状亦美,像是观音竹的叶片,揉碎了星辰置入其中,又在末梢收起一个燕过扬尾的弧度。
加之挺鼻如峰,唇不点而黛,单站在那里就通身高洁,不似人间物。
谷粒吹了声口哨,算是明白为何仙门如此吹捧这厮,原来大伙儿都是视觉动物。
念无相似是刻意垂眸,微微躬身作礼道:“无碍,施主权且相信衲僧一回。”
话毕,他右手已经捻着一串白玉菩提根串作的念珠,统共108颗,从母珠掐过,分明口中未曾念动咒文,三业金光却从这转动的玉珠之间生出,很快衍变为跃动的梵文浮向空中。
谷粒道典经文略通,眯着眼分辨后,认出这和尚用的是《楞严经》消解业障冤仇之力。
月下笼罩的烟雾似乎淡了些,衬得皎皎白光越发惨淡。
行尸们逃不出谷粒的蓝色符咒之力,便被这金光咒文压制地或跪或趴在地,乖顺极了。
谷粒很快就察觉,这些人逐渐变为两派。
一类围绕着棺材口,目眦尽裂,皮肤肉眼可见地干裂下去;而另一类虽然面容扭曲痛苦,面色却逐渐恢复凡人该有的颜色。
就算拿这人当死对头,谷粒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当得起仙门众望。只是嘴上还是不服输地啐道:“我这三日风餐露宿,以棺为榻,又受这百余行尸围攻,小师父来得倒巧,不偏不倚,轻轻松松,就收服了燕来城邪祟呢。”
话里带刺,就差没明着戳戳点点和尚那光洁的脑壳了。
念无相充耳不闻话中情绪,只是疏离浅笑:“施主,若非这信号,贫僧绝无此等机缘。随喜赞叹,无量功德。施主今日造化众生,他日,善因且得善果。”
呵。
要不是那几个桃红色的大字还飘在空中,她差点要以为做了什么载入仙门史册的丰功伟绩。
果然是和尚的嘴,骗人的鬼。
谷粒最见不惯的就是这副云淡风轻的假正经样子。
她翻个白眼,且看金光梵文如枷锁缚网,将那挑灯老者困于其中,老头意外的没有挣扎反抗,反而邪性地笑了笑,将一只手慢悠悠渗入灯芯之中。
这样的场面着实透着股诡怪,谷粒见识过这人以血喂灯,率先一步抽出拂尘扫出道罡风想要阻拦。
奈何她修为尚浅,满打满算也只有筑基初期的境界。
这力道扫过去,老者不躲不闪,从左肩到右肋划出一道伤痕,很快血就染透了衣衫。可他还是笑,灯笼内的衣袖已经引燃,不知是不是烧到了人肉,爆出几星灯花,火势燃地越发旺盛。
顺着风的末梢,俩人很快闻到一股油烧焦的气味。
是人油。
更准确地说,是人的魂魄精元受厄力所制,经过业火淬炼而出。听闻这样的凡人魂魄千百年难出其一,因而对修真界来说,是只存在于典籍之中,不可实现的邪术。
念无相不知何时已经上前几步,恰好隔在谷粒与那燃烧的老翁之间,遮住了她继续旁观自焚的视线。
谷粒还不领情:“小师父连个看好戏的位子都不留给我?”
念无相背对谷粒,低垂双目,捻动的白玉念珠停滞一瞬,空气里似有若无传来浅淡的喟叹。
“如此血腥有违人常,观之或损道心,施主坚持要看?”
谷粒已经挪步到他身边:“你看得,小道自然也看得。”
她说完朝着重重咒枷包裹的茧型之中看去。
火已经顺着老翁的衣袖燃至全身,他那盏飞花提灯实在古怪,随着焰心跃动,灯身上逐渐映出一只活灵活现的红眼金钱□□。
似乎是一种生理本能,谷粒恶心地鸡皮疙瘩起来,她皱眉低语道:“莫非这就是‘瑶台月亏,寒蟾血泣’?”
念无相侧目望她,语调平缓温朗:“施主知晓此物?”
谷粒自然摇头:“不知。”
想到那折纸鹤上的留言,她又反问道:“小师父贵为禅宗佛子,可曾听过‘金魄’一说?”
念无相在听到这二字后,终于不再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他似乎对这“金魄”早有耳闻,眉心微动,收了盘在手中的念珠。
红眼□□此时从雄浑烈焰中脱胎而出,攀爬上最近的棺盖,吐出长舌舔舐着灯中滴下的油状物。
月色变成了血色。
谷粒甚至没来得及惊叹□□的嘴竟然可以张如此之大,下一秒,人已经靠上了一副稍嫌冰凉的身体。
念无相隔着单薄的衣衫,抓住谷粒小臂,低声道:“施主,得罪了。”
随即,二人脚下金光已盛,破风声擦过耳边,疾退数丈,看方向是想退到那厚重的桐木门之外,瞬间便穿透了谷粒布下的锁灵符。
这么会儿工夫,老者已经烧得雄浑一团,只露出几颗发黄的未掉老牙,浑浊的眼球甚至带着几分享受地打量二人。
金蝉的舌打在棺盖上,四下里顿时响起指甲抓挠木头的声音,刺耳缠绵,令人毛骨悚然。
谷粒下意识手里抓紧点什么,佯装淡定问念无相道:“小师父竟能破解我鹤鸣山符咒,果真厉害。”
念无相垂眸扫一眼抓在襟前的柔夷,白嫩无骨,透过衣衫传来若即若离的温热,蜻蜓点水般剐蹭着左心房的位置。
他心神未动,阖目错开视线:“衲僧所修无相禅,诸法空相,遁世取巧之道,并非破解贵宗符箓,还望女施主莫要介怀。”
呵呵。
是没破解,得叫无视。
小道姑翻白眼的表情不藏不掖,明眼人都瞧得出,念无相自不例外。
他并未介意,轻拢眉心看向锁灵符围困住的义庄内。指甲抓挠的声响有了变动,不像是木头,反而发出擦破虚空后灼烧的“嗞嗞”声,很快,蓝色的锁灵屏障上显现出成千上百道血色抓痕。
念无相看得出,面前这道符意虽深,却碍于符师的境界撑不住太久。
于是,开门见山淡然问话:“如施主所料,此人正是‘金魄’,传闻中凭此一魄可催动上古大咒,衲僧于前人飞升大能的手札之中匆匆一瞥,却不知,施主从何得知此物名讳?”
谷粒不知何时已经撤回手退开一步,眯眼与和尚打机锋:“小师父又是从何知晓?”
念无相道:“灵隐禅宗,藏经阁中。”
“巧了,我也一样。”
和尚抬眸,恍惚间带上一丝凉凉嘲弄:“本宗藏经阁只对内门弟子开放,且揽纳此手札的三层阁楼,固元境界以上修士方能踏入。”
言外之意,区区筑基外宗,靠没皮没脸进去吗?
谷粒心中冷笑,唾这死秃驴终于扒下那层明月清风的圣僧皮,露出可憎面目。表面上依然不见波澜,拿捏地很稳:“梦中得见,小师父莫非连机缘也管?”
少女神色坦然至极,道袍半是耷拉地挂在身上,甩了甩拂尘,一副“梦里四海八荒皆我家,爷哪处去不得”的架势。
俊美的和尚闻言挑了挑眉,随即微微颌首,露出捉摸不透的笑意:“若真如此,自然哪处都去得。”
两人试探的功夫,蓝色的锁灵符已经产生细小裂痕,谷粒率先感知到,变了脸色。
她没心思再跟臭和尚交锋:“念无相,灵隐禅宗乃是大乘佛宗,金刚咒你定然会吧?”
小乘渡自我,大乘渡众生。
如灵隐禅宗这般佛修八大宗之首,无论是否修得渡缘道,佛法经文,结印咒文都纳入了修行基础,谷粒自然而然认为,一宗佛子总不该是漏网之鱼。
被喊话的佛子低垂着眉眼,静伫于月下,突发性耳聋一般当起了雕塑。
谷粒对他没了耐性,拂尘一甩收进芥子囊中,掌心多出一支乌木纯紫毫笔,几张黄表纸。
她闭眼调戏吐纳之余,施施然道:“锁灵符随时要破,此时联手,我鹤鸣山的三清符加上你灵隐禅宗金刚咒,尚有转圜的余地。”
念无相何尝不懂。
只是他天生自修无相禅,渡缘道的经咒本就不擅长,这两年修为停滞,隐隐有生出心魔的前兆,更有万佛塔中供养的先代佛子残念加言,念无相这个佛子早晚要陨落。
他是疑虑,这样出口的咒言,反而为祸。
谷粒话落,便凝神聚气,运转灵气将黄表纸悬于半空。
鹤鸣山别的不说,法器用材倒都是一等一的品质,就连她身上那件粘了灰与草籽的道袍,此时也发出浅淡柔和的光华,一道聚灵法咒已然从中生效。
区区筑基弟子画个符,金银玉石不要钱似得付之东流。
念无相对鹤鸣山的阔佬行为早有耳闻,轻微叹气,也知在此状态下别无选择。谷粒的求援信号已经发出小半个时辰,除了自己竟无一人赶来,这座城,透着古怪。
他不再犹疑,席地而坐,手中念珠重现,白玉菩提随着唱诵声起散发出圣洁金光。
这光芒很快笼罩住佛子周身,随后又向四方一寸寸扩散,攀上谷粒先前布下的蓝色笼罩,交缠,渗透,直至闭合圈起这方地界,形成金光牢笼。
很快,念无相就感受到空气之中泛开的一片波澜。
他本对这筑基期的小道姑没什么期待,谁知下一刻,整个金光咒言形成的牢笼被三十三张符咒包围,一气呵成,符意显现,漫天都是三清符。
“……”
有钱宗门行事非得如此?
念无相滞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是阵法?”
谷粒耗废了不少灵力,有些没精打采道:“阵修皆会的阳炎阵,入不得眼。”
她虽然修为停滞,比不得从前被誉为“天师道天才”的全盛时期,但对付这些个阴毒属性的东西,她一向擅于巧力应对,找到相克之道,再痛击七寸要害。
此时,金刚咒业已完善,牢笼化形为一百零八罗汉反复唱诵,光华大盛,堪比大型合唱团出道。
念无相看着漫空飞舞的符纸在夜色中闪耀,一如夤夜极北之星,指引着他忆起一件陈年旧事。
那是已经被他抛在记忆边角落的过往。
那时,他不过是禅宗一个普通的少年沙弥,虽佛性初显,无相禅却不被万佛塔所认可。彼时鹤鸣山英才荟萃,尤以器、丹、符、阵四道大放异彩。短短几年,山门内资源,灵脉,法器等急速膨胀,加之山门内无利不起早的奸商手笔,飞速一跃,登顶仙门新贵。
根基不稳,红眼多向。仙门中人对鹤鸣山褒贬不一,毁誉参半。其间,曾出过一位冠绝满堂的符修师妹,堵住了悠悠众口。
她十二岁堪悟凡人歌,自取符意,一笔迈入筑基之列,浮世新锐榜更是给出“山林河海,凡火之光”的评价。
念无相曾遥遥一瞥那人容光。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姑娘通身灵气,他听鹤鸣山的人唤她——六师妹。
很多个万佛塔上的无眠日夜,他与那些佛子残念互相折磨时,也曾想起过这惊鸿一瞥。
八年过去了。
念无相再从万佛塔中出来,已然是修真界赞誉的佛子莲心,他性子变了许多,越发沉稳温润,也越发会隐藏自我,哪怕是听到这位六师妹成了仙门人人乐道的不思上进对照组,也只是沉默几秒,淡淡念了声佛号。
如今,念无相看着谷粒熟悉爽利,满怀修真界有钱人气息的撒符方式,闭目轻叹一声佛号:“施主可是那位被灯三礼仙尊看好,曾破格纳入浮世新锐榜的谷与棠?”
谷粒挑眉,没想到浮世榜都换了七八年了,还有人记得这茬,而且还是她死对头。不知对方用意,她便懒洋洋抛回去:“客气,比不得小师父‘莲心天成,白衣无相’来得瞩目。”
念无相依旧盘坐于凉石板地,唇边漾着一抹似有若无的漫不经心,再开口,温润中竟是带着一丝凉意:“八年前,施主便是筑基境界。”
这话没说通透,却更带着一种煽风点火的意味。
谷粒也知道自己被仙门嘲的诟病,盖因八年过去,她连筑基中期都未曾突破过,一直平稳地停驻在筑基初期境界。
堪称修真界当世离离原上谱。
两人一站一坐,俯仰之间针锋相对,却听那无人瞩目的义庄角落内,红眼金蟾突然打了好大一声饱嗝。
谷粒:“……”
这年头反派还带自己割裂气氛的,没听说过。
二人转移视线,才发觉那提着飞花红灯的老者连人带灯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一门之隔,挺着巨大无比肚皮的金蟾。
念无相退出数寸,起身时手中念珠已然换作金刚降魔杵:“施主,此事恐有变,快走。”
谷粒早趁这间隙跑出去,还能边跑边给自己画传送符。
念无相:“……”
绯色浓雾笼罩着整个燕来城半空。
逃出一阵风的谷粒还没拐过石板道的第一个弯儿,便被金蟾的长舌舔舐过脸颊,通身发麻,旋即晕倒在地上。
她看一眼不远处同样倒地的佛子,只残余一个念头——
这舌头,是先舔了死秃驴又来搞得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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